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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牟青也曾向苏原提出过,只是不像这晚这样激烈罢了。这自然与卜乃堂那番鬼话有关,她着实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沦为汉奸的事实。她忽然觉得丈夫变得陌生变得不可理喻。苏原听着牟青的吵闹,无话可说,虽然是夫妻,他却不能袒露心扉。他不能对她说他滞留于敌营主要是她的缘故;他不能对她说自己已与抗日队伍接上关系,老马很快便能将他们救出;他也不能对她说高田是日本人中间的反战者,他要求与自己合作研究“生命通道”计划。这诸多本可使妻子释然的事实他不可以向她透露,对此无论是老马还是高田都叮嘱再三。他唯有不断向妻子保证,他不会与敌人同流合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要保护她爱护她,并早早一起逃离敌营。可这些话以前说过多少次,现在说只不过是再重复一遍。一个整夜牟青都不肯理他。他想对她施以温存,牟青只以脊背对之,这一男人化解女人怨怒最奏效的方法不得实施。由此苏原也体会出妻子内心的痛苦是多么深重。
苏原如约去澡塘见敌工老马,却没有老马的踪影。从澡塘出来,他无比失望。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猜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即将发生什么。在这之前,他对这次与老马的见面抱有很大的希望。老马许诺将他们夫妻援救出去,他也相信老马能说到做到。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他心里沉甸甸地,陷入一种茫然失措欲哭无泪的境地。
然而苏原却不知道,敌工老马是在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失约的。他在前往澡塘途中发现后面有可疑的人尾随,便立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行进路线,径直朝城中心走去。他想找一个人多的地场甩掉后面的“包袱”。到城中心他又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天色向晚,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他无处隐匿。于是他瞅准一家杂货店踏进门去。那时他还不知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本应该进到那爿与杂货店毗邻的中药房。可没有。虽说老马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敌工,可是危急时也难能万无一失。
老马在离开杂货店时被日本人的暗探逮捕。
当晚没有审讯,被搜身后老马被关进牢里。
第二天早饭后,老马被押到北野的司令部院里。本来北野要亲自审讯,后来由于一件要紧的事要处理,审讯便交给了尖下巴的岛田少尉。
卜乃堂为岛田担任翻译。
司令部本来有一间审讯室,但不常使用,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日本人更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拷问中国人。
岛田没让人给老马松绑,也不叫他坐。老马蹲在地上。岛田也没有坐,他站着,十几个日本兵也在他身后站成一圈。
老马显得若无其事。一个夜晚,该想的他都想过了,他觉得日本人并没掌握他多少证据,否则他们会连夜审问。另外他也想到,他的被捕与苏原医生无关。如苏原真的出卖了他,日本暗探只须在澡塘守株待兔即可,何必要对他进行跟踪?只是他没想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审讯由岛田的问话开始:
岛田:我问你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
老马:……
岛田:你是九纵的?
老马:不是。
岛田:那么是鲁支的?
老马:不是。
岛田:那就是独立团的?
老马:不是,我是老百姓,种田的。
岛田:胡说,你骗不过皇军。你到城里来有什么任务?
老马:我老婆病了,我进城抓几副药。
岛田:你老婆生的什么病?
老马:心口疼。
岛田:你有药方吗?
老马:有。
岛田:在哪儿?
老马:昨天被你们搜去了。
岛田:你买到药了吗?
老马:还没买。
岛田:你撒谎,你不是来买药的。
老马:我就是来买药的。
岛田:你既然来买药,为什么进了杂货店?
老马头“嗡”地一声响,这时他才意识到昨天慌乱中出的差错是多么的不应该。其实每次进城,敌工们都为万一叫敌人抓住准备出一种或几种说法。这一次是来买药,而自己却进了杂货店。
老马:我想到杂货店买点东西……
岛田:买什么东西?
老马:剪子。
岛田:剪子买到没有
老马:没有。
岛田:为什么没买?
老马:我嫌剪子不好。
岛田:不买剪子为什么也不买药?
老马:走出杂货店我就想去药店……
岛田:药店在杂货店南面,而你出了杂货店朝北去。
老马一时语塞。此刻他又意识到自己犯的第二个错误:出了杂货店应该走进药房里,自己当时只顾甩掉敌人忽略了本很简单地常识,结果敌人没甩掉却将自己陷入绝境。
岛田的尖脸上露出得意: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老马:我是种田的,来城里给老婆买药……
至此,老马的真实身分其实已被日本人掌握,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于是岛田又从头问起。
岛田:你是九纵的人吗?
老马:我是种田的。
岛田生气了,他身边的日本兵朝老马蜂拥而上,一齐抬脚向老马身上踢去。本来蹲着的老马被踢倒在地。他为了躲闪皮靴踢在脸上,不断在地上翻滚。
岛田见老马有点动弹不得了,便叫手下人停止。
岛田:你到底是九纵的,鲁支的还是独立团的?”来城里和什么人接头?
老马:我是种田的……
岛田眼里射出凶光。日本兵又开始行动。这次是用杠刑。他们先用绳子将老马的双腿吊在肩膀上,然后用两根杠子夹住老马的脖子,将他抬离地面。老马全身的重量便由一颗头吊挂在杠子上,能听见老马颈关节嘎巴嘎巴响,血一齐涌到脸上,老马的眼珠子突得像要跳出眼眶来。
杠子突然一落,老马蜷曲的身子重重地落在地上。
岛田瞪眼吼叫:快说,九纵的鲁支的还是独立团的?
老马声音微弱:老百姓……
岛田怒不可遏:他嗓子干了,说不出话来了,把他吊进井里润润嗓。
院子里有一口井。正逢雨季,井水盈满。日本兵将一根粗绳捆在老马腰上,拖到井边。老马睁睁眼又合闭了。两个日本兵走到老马近前,蹲下身,用手将老马往前一掀,老马的身体在井台上翻了个个儿,“咚”地一声落进井里。老马的四肢被捆绑在一起,不能挣扎,落进井很快便沉下水去,随之水皮上冒出一串串水泡。
岛田仍阴沉着脸。他掌握着老马在水里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下令将老马从井水里提出来。
岛田很有数,老马没淹死,却已奄奄一息。肚子鼓得像圆球。
岛田向老马俯下身:说!
老马一张嘴,一股清水流出来,且一流再流,涌泉一般,眼见得肚子一点一点瘪下去。这一奇观令日本兵个个目瞪口呆。
老马睁开眼,说句:日本鬼子,我操你们祖宗。
老马的声音嘶哑微弱,可在场的日本人无疑都听见了。
岛田:叫他把井喝干!
老马再次被掀进井里。
老马的被捕和岛田的刑讯苏原是从高田口中得知的。高田还告诉他老马还活着。如果再行审讯仍没有口供,他就活不成了。
这消息令苏原震惊,他深深为老马的命运担忧。高田说如果老马还不开口就活不成,其实他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老马开了口也不见得一定能活得成。日本鬼子杀害无辜百姓不眨眼,何况对一个抗日队伍的敌工?苏原想得并不错。每个抗日者从落入敌手时便清楚自己是活不出去的。当然也有投敌变节的人,他们或是贪生怕死,或经不住刑讯。更多的情况后者是甚于前者。许多人能经住死亡的考验,却经不住肉体酷烈的折磨。
老马最终会怎样?他能顶过去吗?如果他讲出与自己的关系,日本人会怎样对付自己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在苏原头脑中翻滚。
他并不了解老马,他们只见过一面。他甚至连老马是哪个部队的都不清楚。老马没告诉他,日本人也没审出来,这对苏原来说也许永远是个谜。但通过高田对他讲的老马的刑讯中的表现,他心中升起对老马崇敬,认定老马是个当当响的抗日者,也相信他一定能经受住敌人的酷刑,保守住抗日队伍的秘密,还有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时刻,苏原心中萌发出一个意念:挽救老马的生命。他毅然决定与高田军医合作,在老马身上实施“生命通道”计划,一定要把老马救活。
这意念是那样的强烈、执著。
这天下午,在苏原从军医大队回家的路上,一个陌生男人从后面追上他,低声说句:请苏医生跟我走。说毕便大步走到前面去。那一瞬间,苏原险些朝他喊一声;老马。话未出口,他便又回转了精神,那不是老马,老马怕不会再有机会走在街上了。
他抬眼向前,见这人有一副瘦长的后背,下身穿黑裤子,上身是一件白布夹袄,光头,脖梗显得很长,像庄稼人,又像生意人。苏原在心里猜想,这人八成是和老马一伙的,是找他来打听老马消息的吧?
他这么想,便消除了紧张心理,甚至暗暗有些高兴起来:
那人走得很快,苏原只得快跟,但之间仍隔着十几步距离。穿过街中一座石桥后,那人便拐了弯,沿一条长满蒿草的土路走进城边的一座小树林。苏原也走进林子,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虽然就在城里,却有点原始森林的寂静,树大高大茂盛,地上铺满了树叶,一股腐臭的味道刺鼻。午后的日光完全被树木的枝头阻挡在外面,林子里显得阴沉沉的。
那人站在一棵树下,目光和蔼地望着走来的苏原。苏原渐渐看清那人的面目。他的年纪似乎比老马要大些,五十岁出头样子,脸也犹如他的后背那样长,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等苏原在他身前站定,他先冲苏原笑笑,说地上潮湿,咱就这样站着说说话吧。苏原点点头。那人又说苏医生你能猜到我是什么人吗?苏原又点点头。那人慢慢收敛了笑容,两眼盯着苏原的脸说我们也知道你苏医生是什么人。这话听起来虽有点模棱两可,但苏原却没有多心,因为老马不会不将他们定好的计划向自己队伍的人讲。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苏原的头嗡地一响。啊,难道他们把我当成出卖老马的人吗?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他,他要杀我?苏原两腿直了,身体发软。
“老马不……不是我出卖的,不是……”苏原的声音颤栗而沙哑。
“老马?老马是谁?”那人微怔地看着苏原。
苏原也有些怔。
“你说的老马他是什么人?”
苏原给弄糊涂了。这人竟然不知道老马是谁。那他究竟是哪路的人呢?他探索似地审视着那人神秘的瘦长脸。
“老马是抗日队伍的敌工。”他说。
“他是哪一部分的?”他问。
“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没有。”
“也许是九纵的吧。”那人自言自语说。
“老马他……”
“他被捕了?”
苏原点点头。
那人叹了口气,说:“抗日就难免有牺牲,日本鬼子欠中国人数不清的血债啊。”
“你们得赶快救他呀,晚了他就活不成了。”
“这不可能。”那人摇摇头。
“为什么?”
“一是搞不清他是哪个部队的,另外城里敌人防守严密,不好下手……”
苏原就不再说话。他清楚这人说的是实情,日本人和伪军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这座城,抗日者只要落进敌人手里,是无法营救的。
沉默。
“这么说,你是老马联系的人啦?”那人又问。
“嗯。他说要将我和妻子救出去……”
那人抬眼盯着他,盯了很久,说:“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讲了。既然你是那个老马联系的人,也就算是抗日了,自己人。从今以后,就由我做你的联系人吧。”
苏原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不要问,老马不是也没告诉你吗?不必知道太多。你只要知道我和老马一样是抗日队伍的人就行了。以后你按我说的做,就是抗日队伍安插在敌人内部的敌工了,做出了成绩就是为抗日做贡献了。对了,我姓胡,以后就叫我老胡吧。
“老胡?”
“你同意不同意这样呢?”
苏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位自称为老胡的敌工,并非不信任他,只是老胡让自己做抗日队伍的敌工这事使他感到很突然,也很为难。比比老马,他清楚自己远不是做敌工的料,自己只是个医生,如此而已。自己当然是愿意为抗日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