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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辰光问了问各连值班和战士请假的情况,向韩宇戈交代了几句,便推着车子走了。虽然韩宇戈是副营长范辰光是副教导员,但范辰光在韩宇戈的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一则他比韩宇戈早当三年兵,是原汁原味的四大金刚,二则韩宇戈这个典型是他一手树起来的,韩宇戈在三年内连升两级,他功不可没,所以韩宇戈对他也很尊重,并且经常替他值班。这个星期天营首长值班本来就该是范辰光的,但范辰光要去桥头会马新,这是惯例。每当这种情况出现,韩宇戈就要替他值班,这也是惯例。好在韩宇戈的爱人这两年住校,闲着也是闲着,乐得看家,老老实实地完成岑立昊布置的任务。
韩宇戈对岑立昊敬畏参半,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对岑立昊做人风格的认同和钦佩。
当年韩宇戈作为一个舍身抢救战友的典型,鲜花和掌声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自己情不自禁地也有一些膨胀。在范辰光给他准备的稿子里,有不少夸张拔高的地方,譬如思想境界如何高尚,平时处理问题如何沉着果断,对待战友部属如何关怀备至亲密无间,等等。经常出去做报告,讲多了,就出现了幻觉,那些明明是想象的虚拟的情节和思想,最后连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有一次他在军部所在地平原市师专做报告,住招待所的时候遇上了正在军里报实力的岑立昊,岑立昊问他这些天做报告的感受,他就兴致勃勃地白话起来了,讲得眉飞色舞,讲着讲着讲漏嘴了,把岑立昊也当成了听报告的大学生,把自己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和神奇的意念力量渲染了一番。岑立昊不动声色,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听他讲完也没有点破,倒是韩宇戈自己最后幡然醒悟,新光棍遇到了老邻居,露馅了。当天晚上他们搭钟师长的车回彰原市,路上钟师长说,咱们88师出了韩宇戈这么大个典型,岑立昊你是怎么看的?
岑立昊说,好啊,这是大好事啊。
钟师长说,我不要你说好说坏,你是老兵,要关心典型成长。你说说,他这个典型往下怎么当?
岑立昊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说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
钟盛英开始有点没听明白,琢磨琢磨说,嗯?韩于戈也要学习韩于戈?这话有意思。
又问韩于戈,你听明白了吗?
韩于戈红着脸说,听明白了。
以后钟师长就在师机关干部会上说,我们88师出了一个在军区和总部都挂上号的典型,这是大好事,但是我们要保持清醒头脑,好事要办好,好风要刮好。典型是人不是神。包括韩于戈同志本人,包括为典型摇旗呐喊的同志,包括我们各级当领导的,都要实事求是地辩证地看这个问题。266团岑立昊同志说了一句话,韩于戈也要学习韩于戈,我想这话对我们大家是有启示和警示意义的。作为典型的韩于戈是人民群众和军队官兵学习的榜样,出现在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里的韩于戈是崇高的是光彩照人的,但是生活中的韩于戈就是个普通的基层干部,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难免有凡夫俗子都有的毛病,所以我们就要有一颗平常心,既不能否认典型的社会价值,也不能把典型无限神话,姿态要高,调门要低。
岑立昊的那一句话,确实给了韩于戈一个警示,从那以后,韩于戈尽量不出去做报告,实在推不掉了,讲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介绍过程,如此一来,效果并没有逊色,反而因朴素更加生动。
《明天战争》第五章三
范辰光哼着小调骑着车子赶到马师傅家里,已是将近上午十一点了,意外地发现马新还在睡觉。马新的母亲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范辰光,说马新昨天回来脸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范辰光二话没说就往马新的闺房钻,看见马新果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看见范辰光进门,把眼一闭,头一歪,给他来了个不理睬。
范辰光环视小小的房间,里面弄得乱糟糟的,光线也很差,床头柜上他的照片也被横下了,上面斑斑驳驳似有泪痕。范辰光的心忽悠悠颤了一下,预感到今天情况不妙。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拍马新的脸,马新尖叫一声,挥手把范辰光的手甩开了,别碰我!
范辰光说,怎么啦?
马新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脑袋。
范辰光说,哦,我明白了,还为昨天的事情生气是吧?马新我告诉你,我就见不得你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贱样子。眼下我职务是低了一点,可是你知道吗?起点不一样啊!就是因为一个文化程度的问题,我当了六年义务兵,三年志愿兵。要是换别人,早就回去拉板车了,可是我没有,我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智慧,坚持坚持再坚持,苦干苦干再苦干。我成功了,两年之内,我从一个志愿兵到一个副营级干部,容易吗?从这一点上讲,刘英博比不上我,岑立昊比不上我,就是换翟志耘他也比不过我。我现在是十二年兵,总体看来,十二年熬个副营是正常的,留在部队的同年兵,基本上都是这个层次,像岑立昊那样的属于例外……
范辰光说得正起劲,马新突然一蹬被子,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手指范辰光:姓范的,你还是人不是人?
范辰光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啦?我怎么又不是人啦?
马新说,那你今天给我说个明白,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你还要我过多久?
范辰光嘿嘿笑了两声,说,马新,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马新说,不是我真想知道,你本来就应该告诉我,
范辰光有点心虚。关于跟马新结婚的问题,他想过不止一百遍了,那是经过长期的、复杂的、曲折的思想斗争的。退回三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要不是上前线,他早就跟马新结婚了。但是,上了前线,转干的希望再次悬浮在头顶上空,情况就变化了,他不能随随便便地把自己交给这么一个快嘴快舌而且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但是由于当初的一念之差,他上了马新的床。马新长得不算漂亮,可那是正经人家的好孩子,马新的青春是他启封的,自从第一次看见了那一抹刺眼的血迹,他就知道自己跑不脱干系了,那片血红就像政治部门的公章一样,盖在他的生命历史上。但是他不甘心,他想再等等,等待他的命运发生变化,等待奇迹出现。命运是发生变化了,但奇迹并没有出现。从前线回来,在师里喝过庆功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马新的家里,他忍不住要把他成为正连级军官的特大喜讯告诉马新,结果那一天他们又粘在一起了,就在马新的家里,所有的人都为他惊喜,并且默认了他留在马新的闺房里过夜。
第二天早晨,拖着发软的双腿晃晃悠悠赶回266团的路上,范辰光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撇下她,他惟一能够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坚持不去领结婚证,他想尽量迟一点受到法律的约束,他想再等等看。这一拖就是两年。
现在,问题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范辰光不能不回答了。从昨天夜晚半醉半醒开始,他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下了决心:结婚。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感到突然。早晨他躺在床上进一步论证,就像刘英博那样设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我为什么要跟她结婚?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给他自己的答案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所以应该结婚了。因为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我,所以我应该跟她结婚。跟她结婚的后果就是两个老百姓的个人变成了一个老百姓的家庭。不跟她结婚她有可能上吊或者自杀,那他也就身败名裂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不知道一旦他抛弃了马新,他该怎样面对马师傅夫妇。他能够看出来,最初他和马新在小房间里亲密的时候,两位老人怀着怎样的忐忑怎样的无奈,他们既高兴又担心,现在他成了营级干部,却还迟迟地没有跟马新结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老人的担心与日俱增,每次他都能从他们那恭谦的眼神里捕捉到对他的不信任和祈求。是的,他们是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他们是人下人,可自己不正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吗?他们跟自己是一个命运啊,本来应该是穷帮穷富帮富,大家同舟共济,可是自己提了干,怎么能把他们一脚踢开呢?那不是往他们的心里捅刀子吗?范辰光你能做得出来吗?不,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说,人,不能一阔就变脸,人一阔就变脸那就不是人了,那就禽兽不如了。
昨天晚上,他是喝醉了,但是他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火一样燃烧的液体把他灵魂深处那些真实的东西烧出来了,把他作为男人的豪气烧出来了。他怎么能撇下她呢?不,不能,绝不能。你们狗眼看人低,你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在看一个小人。可我不是小人,不是,只要可能,我会比你们还要高尚。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高尚。那么,还等什么呢?结婚!我就是要找一个工人的女儿,找一个工人。家庭背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我们本人的身份。工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农民出身,三百年前,也许你们的祖宗还是我们的祖宗的奴才呢!从我范辰光开始,我要刷新我的历史,我们两个工人农民的后代就要赤手空拳打天下了。结婚吧结婚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再三心二意了,结了婚,咱脚踏实地干革命,集中精力谋发展,要有超刘赶岑的勇气,要有向钟盛英看齐的远大目标,至于老婆嘛,好赖有一个就行了。
范辰光说,马新你听着,第一,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我们春节前就去领结婚证,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第二,以后再跟他们一起吃饭,只要他们不给你敬酒,绝不允许你先去敬酒。记住了吗?
马新傻了,定定地看着范辰光,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范辰光接着说,马新你能看到的,你嫁给我不会委屈你的,总有那么一天,在那样的宴会上,你才是贵妇人,你可以矜持,含蓄,雍容高雅,宽容大度,举止得体。而他们,也包括他们的老婆,会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你转。你相信吗?
马新突然热泪滚滚,从床上跳下来,抱住范辰光的脖子,拼命地吻,嘴里喃喃地说,我相信,我相信,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你哪怕变成叫花子我也跟着你。
《明天战争》第五章四
这年冬天岑立昊和林林的爱情进入到高潮阶段。
彰原市地处天都山以东,是一块方圆不过百十公里的平原,一到冬天,凛冽的西风从天都山翻过来,窝在小盆地里呼啸着来回打旋,只几个回合,秋天的余温就荡然无存,寒冷的空气硬得像冰碴。到了这个时候,训练也就断断续续了,多数是室内作业。
以266团团部为圆心,以五公里为半径画圆,正南方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里便是彰河。岑立昊和林林的幽会地点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团,而在正南方的彰河边上。
彰河是一条界河,南边是彰原市区,北边是北郊区,往西的拐弯处是彰原市纱厂,拐弯拐到北边四五里路,便是赵王渡。河湾环抱的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土岗子,上面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建筑,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杂树。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间遗忘的一个角落,一点也不浪漫,而且荒凉,甚至阴森。但是岑立昊和林林赋予了这个孤岛般的土岗子以澎湃的热情。冬日的阳光灰蒙蒙的,空气里还飘扬着细细的沙尘,两个南方人走在北方几乎没有路的路上,走在无人关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里便涌出一些异地异乡的异样情感,那还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文化血缘掺杂着爱情的血管里,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这以后他们就经常到河北岸这个土岗子上来,并且把它命名为延安岑林的爱情圣地,在那充满憧憬充满理想的日子里,他们甚至把爱情的结晶都设计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一律取名岑林。多么好听的名字啊,简直像诗一样美妙。
进入十二月后,下了一夜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岑立昊告了假,从刘英博的家里叫出了林林,两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的棉货。那天全中国都在过节,没有人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不跑飞机只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飞机场。这一天,方圆十多公里的飞机场都属于他们,他们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和白茹,手拉着手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跑道上纵情驰骋。
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他们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彰河,尽情地疯,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