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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上塘考不上大学的孩子和父母,最后大都能想开,因为都归结到命,只要是命中注定的事,谁还扛得住?!你扛不住,就只有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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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在上塘,最有力量也最有效果的教育,还是发生在刚下学的女孩子中间。这些女孩子,在校时,学个物理化学,让她们背个某某定律什么的,简直难死了,可是一下了学,不再念书了,想学个什么,就容易得好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比如那个春节回家拜年,冯哥一个电话就把叫走了的张家二姑娘,刚下学时,是一个又害羞又胆小的嫩伢子,天天在家闷着,不愿像母亲那样出门一身汗进门两脚泥,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出门一身汗进门两脚泥,有一天,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里讲,一个乡村女孩只揣了三十块钱进城,不到三年,就挣了六万。那女孩拿着六万元回家,把钱摆在爸妈眼前时,爸妈看着钱,哭成了泪人,边哭边问:“你干什么能挣这么多?”
那女孩说:“给人洗头。”
那爹妈说:“洗头能洗出这么多钱?”
爹妈问,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女孩以为是爹妈知道了什么,禁不住哭了。
二姑娘读到这里,也跟着哭了。二姑娘哭,并不是理解了女孩的哭,她没有出去,根本无法知道洗头意味着什么,她哭,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妈。她的父亲,是个身板虚弱的庄稼人,因为身板虚弱,出不了民工,只能挨村挨户捡破烂卖,家里的两间房子被破烂堵的,像个狗窝。她的母亲,因为患有糖尿病,脾气不好,天天发火,一火,就没好气地喊:“好好念书离开这狗窝——”可是这二姑娘在学校时,从没在意这话的含义,下学后在狗窝里闷了几天,隔断了与学校的联系,从一个学生过渡到一个青年,再读那篇文章,居然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居然一下子就想到了爸妈,想到自己要是那个女孩子,挣下六万,多么好,给爸妈在上塘盖两个好房子也绰绰有余。
一个从不关心爸妈的人,因为一篇文章,而学会关心爸妈,这种教育是想都想不到的。在学校里,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故事,老师是不肯讲的,因为怕打击学生积极性。要是告诉他们考不上也没什么,还可以挣大钱,岂不是挖了学生墙角。所在,老师即使讲,也是从相反的角度讲,讲女孩在外打工的苦楚,如何被人轻贱,如何受人欺辱,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不好的,不风光的。
那二姑娘,在家闷了几天,看到那篇文章,当天晚上就跟爸妈说了想法,要出去赚钱,只跟爸妈要三十块钱。虽说三十块钱也得卖两只鸡,爸妈还是同意了。谁知,一向胆小的二姑娘,因为有那个文章中的女孩做榜样,离开上塘往外走时,头都没回,好像外面有一个伴儿在等着她。倒是上了大客,客车在官道上飞起来那一瞬,心口突突直跳,有些害怕,但一过了县城,就眼前一片光明了,因为她知道就要到那女孩打工的城市了,那城市一定到处都是洗头房。
二姑娘就是带着十分美好的心情来到城里的。刚下汽车那一瞬,她有些晕,眼花缭乱,在车站的胡同口走了好几个来回也没看到洗头房三个字,转到下半晌,肚子饿得不行,要找饭馆吃饭,进一家饭馆,在里边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便宜的东西,突然有一个烫着金色头发的女人问,你是要来招聘的吗?她刚想摇头,觉得不对,立即又点点头。原来,这是一家很大的酒店,只是她看有人吃饭,把它当成了小馆。
这个张家的二姑娘,在城里吃了多少苦头,是可想而知的,那苦头,曾经读过的那篇文章没有写过,也多亏它没有写,要是写了,她是肯定不敢来的。她既然来了,也是轻易不能回去的,就像她明知自己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也轻易不敢提出不念一样。好在在城里,不像考学,心底知道自己考不上,是已知的,这城里边,饥饿也好,劳累也好,想家也好,一天站十几小时也好,在来到之前都是未知的;而来到了,你忍受了,最终那结果也是未知的,你不知你是否也像那女孩一样,一年能挣五万。当一个月过去,只开了五百块钱,换算一下,一年下来才只能挣六千块钱,与理想的目标差着十万八千里,就有些急了。急了,也没想去找洗头房,因为饭店里的同行说,那洗头房之所以挣钱,是挣卖身的钱。她想赚钱是真,可从没想以卖身赚钱。就暂时留了下来。谁知这一留,还真的留对了,遇到了小老板冯哥。
冯哥虽是生意人,又刚甩掉一个妖冶的女人,但冯哥说喜欢她,被喜欢就不能算是卖身。关键是她也喜欢冯哥,不是说他给她买了两千八百块钱的手机她就喜欢,不是。那冯哥跟那妖里妖气的女人厮混时,她就觉得他有些可惜了,觉得他可惜,其实就是觉得他好。他个子虽不高,但人精神,还憨厚,小眼睛一说话先笑,一点看不出生意人的奸诈,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那样一个女人搞到一起。
她和冯哥搞到一起才知道,冯哥原来也是乡下人,老家是黑龙江那边的,小时吃的苦比自己还多,到大连做水产生意,是在做了多少年卖鱼卖虾地摊生意之后的事。他知道自己没根没底,就一直没把老婆带来。偶尔寂寞了,耐不住,就找小姐解解闷儿。谁知冯哥命不好,这第一个解闷的小姐,就把她缠上了,非要他给她买栋房子,他坚决不买,说他们不过是玩一玩,那女子就气走了。结果三天没过,就来了这妖冶女人,打电话时,说是冯哥朋友的朋友,见了面,还要请冯哥吃饭,说也做水产生意,主要是倒虾,可是谈着谈着,就虾似的坐到冯哥怀里,不由分说。
冯哥是个讲义气的人,吃了人家饭,又亲了人家的嘴,为了还情,要回请,这一回,可算上了圈套,她甜言蜜语,把女人爱男人的好话都说尽了,把冯哥弄得晕乎乎时,和冯哥上了床,结果,三天两头,要冯哥给买东西,今个貂皮大衣,明个钻石戒指,冯哥发觉上当,往外推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好使,最后,终于想出一个绝招,说自己患了癌症,不想做生意,要她陪他回老家,她才甩手而去。
冯哥说,在他和这女人纠缠的日子里,他恨透了这城里女子,那时,他就瞄准了太阳城的她,每次来,让她为他服务,都是他找后台老板要的她。
一篇文章,如何教育并指引了张家二姑娘,使她从打工开始,到拥有一部手机,到拥有一份牵挂,过上了有钱又隐蔽的生活,暂且不说,要说的是,当二姑娘在春节回到上塘的夜里,到住在后街的同学吕雪朋跟前,把自己城里的收获,尤其是冯哥的收获,一点一滴讲出来,吕雪朋当即眼睛大亮,说她要是不在几个月里也找一个冯哥,绝不罢休。
榜样的教育是无穷的,一篇文章里的女孩给了张家二姑娘教育,张家二姑娘又给了吕家大姑娘吕雪朋教育,其效果是课本的教育没法比的。
就说这吕雪朋,她倒没有进城,因为她的亲戚在镇子上开理发店,她在跟亲戚学成后,也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接待理发的,一边理一边跟人聊天,往往聊不上几句,就问人家职业,听说人家是做什么生意的,甜言蜜语赶紧跟上,姓李的,就叫人家李哥,姓孙的,就叫人家孙哥。有一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理发,穿着打扮很讲究,风度翩翩,坐下后,一问,是搞水产生意的,这吕雪朋居然脸忽地一下就热了,好像她跟做水产生意的有什么关系,愣怔一会,想起是二姑娘的冯哥做水产生意,就私下里对这个王哥或者李哥有了说不清的东西,一问,姓任,是任哥,就任哥任哥不停地叫。不但叫,给他洗头时,手在他额头、脖颈轻轻抚摸,把他舒服的,半月二十天总要来一次。来一次,她给轻柔地抚摸一次,三个月不到,就像二姑娘和冯哥好上一样,她也和任哥好上了,只不过他跟她在一起寻欢乐到高潮时,没逼她叫任哥,而是逼她喊他的名字任广田。这任广田,不给她买手机,只给她理发店里安了电话,他说他想找她,不会是在她离开理发店的夜里,他说,他是有妇之夫,凡事要小心,绝不能让老婆发现。
第六章上塘的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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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有一片水田,一片旱田,所以上塘对外贸易,最重要的货物,是大米和苞米。上塘的男人,大多数都到外面做民工去了,可是上塘的土地没有一寸荒掉。水田灌水、插秧、锄草、收割,旱田打垄、下种、施肥、掰棒,一应亘古不变的土地上的活路,全由女人承担。虽然女人被季节和日子累得头发终日蓬乱着,像苞米穗上的绒绒,脸皮粗得仿佛爆开的大米花,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不是男人的,可水稻却依然是水稻的样子,苞米也依然是苞米的样子,到了秋天,它们被女人们从田里归弄到家里,留足一年吃的,该缴公粮缴公粮,该卖议价卖议价,都运到外面去了。
上塘的公粮,要缴在歇马镇粮库,收粮季节,马车的队伍从粮库的大院内伸出来,北到镇兽医站南到老港,磅秤人站在磅秤前,牛哄哄的:“一百二”“一百九”,大声吆喝,一副大权在握铁面无私的样子,完全不顾缴粮人的感受。你泥里水里忙了一年,你汗珠掉地一跌八瓣儿累了一年,好容易打点粮食,还要缴公;缴公就缴公,顺顺畅畅地缴,还要天不亮就起来,顶着三星往镇上赶;你觉得起了大早,却有的人比你起得还早。所以,常常要等到晚上才能缴上。你好不容易站到晚上,虽是耐心全无,可是毕竟熬到了,还是有些兴奋,可你把粮抬上磅秤那一刻,突然发现磅秤员脸子特别难看,你真是恨不能冲上去捣他一拳。
然而,这一拳想过一千次了,年年想月月想天天想,当真排上了,捱到你,你又由不得要点头哈腰的,因为秤高秤低,都他一个人说了算,谁敢保证他就真的铁面,万一那铁面后面,藏着一个菩萨心呢,万一他一哈腰,把一百二十斤说成二百一十斤呢?
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就像你即使请村长吃了猪肉也不可能得到什么特殊待遇一样。那铁面家伙,眼睛只盯磅秤,只喊名字,你到跟前,他看都不看你一眼,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他们的心也是秤砣做的。
上塘人交完公粮回来,无不怨气冲冲骂骂咧咧,骂他狗眼看人低,骂他势利眼,专往上看,专给有权有势的人喊高秤。是否那磅秤人势利眼,谁也不知道。反正鞠文采在粮库干过,检查粮食时领导都为亲戚写条子,称秤时怎么可能不写呢。
虽都是猜想,但往往骂着骂着就觉得是真的,就好像真的看到那磅秤人把他亲戚家的水稻一百二说成二百一,越骂越来气,到后来,都有可能杀气腾腾、满面凶光,要去捅了磅秤员的样子。
实际上,是不可能捅的,要捅在粮库时就捅了,为什么还要等到回家?只是解解气而已。解解自己出力遭罪的气,也替鞠文采解解气——他们想,要不是镇上让鞠文采提前退休,上塘人能沾多少光呵。
本来,是因为人家铁面后面藏着私心才要骂,可骂着骂着,自己的私心又在那大大作怪,居然想沾鞠文采的光。细一想,鞠文采在粮库那些年也没沾上什么光,他要是个有私心的人,也不至于提前下来……这么一想,自己认识的人,都沾不上光,况且不认识。所以,骂着骂着,往往就开始骂自己了,骂自己吃一百个豆子不知豆腥味,明明知道人家不会恩惠你,你凭什么跟人家点头哈腰,发贱不是?!
把称秤的骂了,把自己也骂了,冷静下来,细细算算账,这水稻和苞米加到一起,统共才卖了六千元,去掉各种费用,水利费,化肥钱,农药钱,土地所得税,农业税,所剩无几,于是,刚刚咽下去的骂声,又从嗓眼冒出来。只是这回骂的,不是称秤的,也不是自己,而是空无一物的上天: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弄出湿漉漉的季节来,对城里人没有丝毫影响,专门折腾这些拉家带口的庄稼人。
所以,缴公粮的时候,是上塘人家烟火味十足的时候,那曾经涌起在屯街收获季节的喜悦,一经第一辆送粮车从镇上回来,便揭了锅的蒸汽似的,彻底消散了。消散了,沉闷了,整个屯街都沉闷了,这时候,人们又将陷入另一种等待。
那另一种等待,当然是由经验做成的,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后,缴了公粮,回来把一肚子火骂出来,一点点平息下来之后,屯街上突然开来一辆大解放。一开始,大家谁也没在意,以为是过路车,或者谁家外面亲戚来串门,确实那车停在了王习堂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