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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3期-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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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看上去是为死人送行,其实都是为了活人,看上去是为了死了人的人家门庭热闹,其实都是为看光景的人心里舒服。倒也是,也只有看光景的人心里舒服,觉得你门庭挺热闹,弄得挺好,才显出你的精神。是相辅相成的。 
  事实上,人们之所以忽视扶丧的小二份儿,不在乎提姜水罐的刘秉祥,不在乎吹手吹什么曲调,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丧事这件节外生枝的大事中,有人们最在乎的事,人们是厚此薄彼的。那件人们在乎的事,不是别的,是扎纸活。 
  扎纸活和高跷不同,是绝对要与时俱进的,人们看高跷,看的是它的不变,人们看纸活,看的是它的变。人们不在乎吹手的曲调变不变,却在乎纸活形象的变不变。不光要与时俱进,时兴自行车了扎自行车,时兴电视了扎电视,上塘的婚礼上,开来了轿车,这一系列纸扎的物件中,就也有了轿车,还要家家有别。那万平平活着时喜欢电脑,就扎出一台电脑,那宁木匠的儿子死前就想在上塘盖一幢带客厅衣帽间的房子,就扎一个又有客厅又有衣帽间的房子,老申太太死前就想一个电话,就扎电话。只不过轿车房子之类,比例上要比实际的小好几倍,电话,要比实际的大好几倍。凡是大的东西,都要缩小,凡是小的东西,都要放大,因为太大和太小,都扎不了。 
  除了这些各不相同的东西要扎,有一些东西是必扎的,比如金银山聚宝盆,比如躺厢柜迎面柜,就像歌曲中有主旋律,菜席中有主食,这些是自古留下来的东西,是不能忘的。不管你进步进到哪一步,对钱财的追求总不会变,你只有有了钱财才谈得上进步,所以金银财宝永远不会过时。 
  有金银财宝,总得有东西装它,城市里时兴金柜,那玩艺是放在单位里的,放在家里总是不合适,所以还是躺厢柜迎面柜吧,老是老了些,但实用。再说,一个家里,有新的东西,就必得有老的东西,有老才显出新。 
  那纸活,是出殡那天才从外面抬回来的,为什么很早的就吸引了人们,是因为扎纸活的人就在上塘,张五忱的堂兄张五贵,外号张纸匠。如果赶上好天气,他扎一个,往院子里摆一个。谁家死了人,看光景的人往往不是上死了人的人家,而是先上他家。 
  这张五贵是不怕院子里聚人的,老早就把金银山聚宝盆抬出来,因为这些东西是纸活当中不变的东西,所以他老早就扎在家里,这些东西一抬出,观光的人们就络绎不绝,第一天来的总是孩子们,孩子们不知道稀奇的东西是要在后边。第二天第三天,估计稀奇的东西扎得差不多了,男女老少才一个个往张五贵的院子里聚。 
  聚的心情,是好奇,是想看看这死了的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看看张五贵能把那东西扎成什么样?比如电脑,那张五贵也没正儿八经地看过电脑,他怎么就能扎一个电脑?比如电话,电话倒是看到了,可是那听话的筒是弯弯的,怎么扎?这后一点,尤其吸引人,每当纸活从屋里抬出来,都能爆出哄的一阵喝彩声,有的孩子,先是聚到窗上,专等往外抬时,转身向大家报信:“好啦——成功啦——”好像那成功不是张五贵的成功,而是他的成功。 
  大人们,不好意思喊,转过身,只抿嘴笑,而你只要看他转过身又抿嘴笑,就知道有扎好的纸活要抬出来,就赶紧把眼盯进风门口。 
  那崭新的一样一样都被你看到了,那轿车也有方向盘,那电话的听筒上,也有几个小眼儿,那电脑屏幕的四周,也有按钮,出了院门跟大街上的人讲,回家去跟没看见的人讲。其实大街上的人都看到了,恰因为看到了,才容易共鸣,才能一起感叹和议论,说:“活一辈子没坐轿车,死了,坐一回张五贵制造的轿车,也算值!” 
  在家干活的人没有看到,是想等出殡时一块儿看,也因为没有看到,对出殡充满期盼。说,等明天再看吧。看到的人,知道有人没看到,出殡这天,就老早的聚到张家门口,跟着那抬轿车和电话的队伍一起走,和那轿车电话一起来到大家面前,好像若不这样,就看不出他们是先知道的,仿佛若看不出他们先知道,他们就白白浪费了时间,白白地先知道了。 
  如此一来,这纸活扎出的日子,上塘真是忙成一片乱成了一片,在死人的人家帮忙的人忙,无忙帮的人也忙。帮忙的人忙,一边忙着该忙的活儿,开圹,做棺材,或烧火做饭,一边还惦着看纸活。做饭的厨师和一些帮忙的重要角色,离不开锅灶,看不到纸活,竟然急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直吵吵急死了。那无忙帮的人,看了一百遍都不止,但因为自家还有人在屋子里帮忙看不见,急得里一趟外一趟,一会儿去告诉说:“来了!” 
  过一会,又告诉说:“电话比金银山还大。” 
  结果,越说那没看见的人越急,当最后一次跑回来说:“烧了!” 
  没看见的人往往当头一喝:“不烧留着干什么?” 
  那言外之意,是说不烧也看不见,烧了好。可是说完这句话,往往长长出一口气,万分难过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他没看的,难过,看着的,更难过。那金光闪闪的物体,一瞬间就化成了灰烬,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关键是,烧了纸活,野地上光秃秃的,除了鼓出一个坟堆什么都没有,忙活了一大气结果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土堆,怎么说也叫人接受不了,觉得扎这些金碧辉煌的东西,还不如不扎,如果原来就没有,也就无所谓秃,原来有,突然的没有,强烈的对比,一般人都要伤感。 
  不过对比一下,人都突然没了,那一堆纸物没了,又有什么呢?再说,这些东西只有烧了,没了,死了的人才能得到,想一想,也就不怎么难过了。 
  或许,正是为了凸现一个人的消逝,才制造了一个世界,然后让他消逝,谁知道呢? 
  实际上,任何人难过,也抵不过张五贵的难过,他扎纸活,不是为了钱,纯是为爱好,他满脑子都是奇形怪状的纸制品。他自小就喜欢纸艺,一片树叶也能扎出一个烟斗。十几岁时,他的母亲死了,父亲说要上外村去订纸活,他坚决不让,悄没声地操起家伙。他的家伙,不过是一把剪刀一叠纸,可是一上午不到,金银山聚宝盆现了原形,并且还扎了一个挂钟,他的母亲活时就想一只挂钟。从此,扎纸活的事就找上门来,他不收工钱,只要你买纸,他就给你加工。你让他加工,让他把手艺展示出来,他乐得不得了。从此,懒汉的外号尽人皆知,不愿下地,更不愿外出干活,老婆天天骂他懒鬼。 
  说起来,张五贵懒,和上塘其他人的懒还是不一样的,比如李光头,他懒,是不愿意下地种大田,只要不下地种大田,拉车装车并不打怵;比如提姜水罐的刘秉祥,他懒,是不愿意往外走,就想下大田,只要留在家里下大田,泥里水里怎么都行。张五贵不同,他懒,是心底里有一股傲气,总觉得自个和乡下人不一样,不是凡人。打小,无论街上的道多么泥泞,他的鞋子总是干净的,不管夏天怎么热,他的衣裳从没有汗味,不知道是这不一样让他后来做了扎纸活的人,还是扎了纸活,成了和一般的庄户人不一样的手艺人,才使他更傲气,反正只要见到他在街上走,后边总会有人指他的背,说:“老张家老少辈没有不肯出力的,怎么就生出了个秧子!” 
  就说这大家公认的懒鬼、秧子,一听有死人,一听死人活时喜欢那个东西很古怪,他就兴奋得浑身的骨缝都松了,像喝了酒一样浑身哪哪的血都是热的,连干几天几夜不睡觉,眼睛也是明光锃亮,仿佛电灯装在了他的眼里和心里,仿佛那古怪的东西在他心里已经活了,专等他像女人生孩子那样使劲用力生出来。 
  求的人家,看他熬夜,不忍心,过后要有表示,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俺只要一顿酒喝。” 
  没天没日的忙,就喝一顿酒,实在是小菜一碟。张五贵喝酒,不是馋酒,而是好端端花心思扎好的东西一转眼就烧了,心里难过。扎,就是为了烧,不烧,也就用不着扎,这理是明白的,可是再明白,也由不得不去想,那些纸活说到底是他的作品,是他一笔一笔勾画出来裁剪出来的,所以,张五贵到死了人的人家喝酒,喝醉了,就只说一句话:“俺这辈子,干多么漂亮的事,都等于白干。俺这辈子,弄归齐就是一把灰,一个无。” 
  身边的鞠文采劝他说:“谁不是个无,什么不是个无。” 
  张五贵翻然醒悟,眼睛瞪得老大,说:“可不是吗,俺哥怎么样,都成了孙悟空了,还什么都没有,到最后连弄人的物件都没了,你说惨不惨,不管怎么样,俺那个物件还管用!”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人拽住脖领,接着,一个拳头就砸了上来。张五贵鼻口渗血,自知惹了祸,可因为喝了酒,弄不清那祸缘之何起,他第二个嫂子临走时明明把他找到家里诉说过,说只要他当弟弟的偶尔上她的屋子里暖暖她,她就不走了,他的消息确凿无误,那哥哥为什么要打他? 
  就是要打,不但要打,还要冲着他的那个物件打,打坏了最好。当哥哥的早就受不了这弟弟连夜弄出的叫声了,关键是,女人求他,是哥哥同意的,他应该答应才对,他如果答应,他就无论怎样都是身边有女人的。他偏不答应,眼看着哥哥打光棍,看也不要紧,你还要揭短,不是该打! 
  最终,弟弟被哥哥打坏,住了好几个月的院,从医院出来,最怕的事情,是自己那物件坏了,回家一试,真的坏了,真的是个无。伤心之极。伤心,又不能找哥哥算账,一找,更露了馅,就只有忍气吞声,一如既往。但从此,人们看纸话,多了话题多了内容,那就是张五贵的物件。他哥哥的物件坏了,除了他,没有证据,他的物件坏了,医院里有证据。医院的人没有告诉他,却告诉了村长,由村长传出来,等于下达文件。 
  从此,张五贵再也不到死了人的人家喝酒了,伤感是比从前要更伤感,从前的无,是虚构的无,现在,真正变成了无,怎么能不伤感?伤感,就在家里自己喝闷酒,好在请他扎纸活的人家过意不去,要送两瓶好酒,不用花钱卖;好在不花钱,有人送好酒,喝不了攒着,还可以送人,比原来分文不收要好,女人高兴。女人高兴了,喝酒时要帮他倒酒,让他郁闷中,也有不闷。 
  所以,这丧事的节上生出的枝,就有些枝叶繁茂的样子,人们一边看着纸活,想着死了的人活着时喜欢什么,为什么喜欢,一边还要想着扎纸活的张五贵的故事。那前边的故事,都是老生常谈,无非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得不到的死了让你得到。而张五贵的故事,就不那么简单,它看上去也许简单,不过是由有到无,再由无到有,常常有人一边看纸活,一边小声说:“别看男人不行了,老婆可高兴呢,为甚么,有酒!俺看见她拐了一筐酒到商店里代买啦。”可是那男人不喝酒又是漫长的夜里呢,那女人把买酒钱花了又赶上了充闲的季节呢? 
  所以,上塘人愈加信命,把没有的东西造成有,有的东西烧成无,这就是张五贵的命。 
  当上塘人不断地从张五贵的纸活里看到命,这节外生枝的丧事就真的让人悲伤了。 
   
  4 
  相信命,也就等于相信未知当中的已知,在那未知当中潜伏着已知,上塘人遇到大事小情,就要算命。 
  算命,其实也是日子这个骨节儿上鼓出来的骨节。这骨节不像年,不像喜事丧事,是外在的,是你想和不想它都存在的,只是这存在顺应了内心的要求而已。算命则不同,算命完全缘之内心,缘之内心对未来日子的惧怕。比如儿子看了两个对象都黄了,是不是他犯了什么忌,或者是命里不动婚?比如孩子出生那天天降大雨,会不会命里冲了灾星,一辈子拢不住财?甚至儿媳的属相对不对,办事的日子选在哪一天,等等等等。 
  上塘人算命,不必远行,王家大院厢房里就有。当然也是这几年才有,她是五年前才从黑龙江搬来的。早先算命,要走十几里路,到高丽成山下的土门沟找张瞎子。现在不用了,现在上塘有了自己的先生。说先生,其实是个女的,叫霍桂英。她眼睛也不瞎。她算命,不是学易经八卦,而是靠神。她身上有神,那神,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而是要烧香烧纸,把屋里屋外弄得烟熏火燎,什么时候她说,拿酒来,神就附到她身上了。神附到她身上,局外人没有感觉,只有她自己感觉,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反正她立即就跟过去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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