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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附到她身上,局外人没有感觉,只有她自己感觉,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反正她立即就跟过去不一样了,眼神发直,看人,好像和人是敌对着的。她的身子常常是抖索的,有时,还要发疯似的在屋子里转圈打转,甩着头,摇着身,两手在胸前推来推去。她平素是从不喝酒的,但只要上了神,酒喝得吓人,一瓶酒,两大口就下了肚,酒下了肚,就开始喊话,说:“谁是二帮军?”
身边有人应:“俺就是,老仙姑要二帮军帮忙吗?”
二帮军可以不固定,谁在身边,谁就可以是。她说:“快快让凡人报上姓名,他有什么难事要求神?”
来人赶紧报上姓名。这时,神就眨巴眨巴眼睛,一只手在香火上来回捻动,捻一会儿,喝一口酒,捻一会儿,又喝一口酒,喝第三口酒,神就下达了旨意,说:“你儿子最近看了两个对象都黄了是不是?”
来人一听,我的妈呀,她可真神,她怎么知道。立即说:“是。”
神说:“你儿子今年的生日你给他过了吗?”
来人说:“没有。”
神说:“他是不是正月初二生的?”
来人又一声妈呀,怎么说得这么对,神怎么知道。立即说:“是。”
神说:“那就对了,初二初二,黄两个对象就对了,你家根本没重视这两个,黄就对了,来年过生日,记住了,用面做一把锁蒸熟,让儿子吃了,明年六月,对象一准成。”
来人于是满面欢喜,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块赏钱,送到供着香炉的神位上。有时,为了表示心诚,一进院,就放在厢房墙面供奉神灵的空阁里,求神的保佑。
也是怪了,那周弯子大地主好像就知道会有个算命的霍桂英,早早就在墙壁上为她准备了位置。
只要算了,回家也就踏实了,专等明年六月份。之所以信,是因为神上口就说对了两样事,岂不知她儿子相两个对象的事,村里人早就传扬开了,他儿子正月初二生日,是少有的,霍桂英刚来那年挨家拜年,就听大家议论过了。
只要信了,来年六月的对象没成也不要紧,没成,再去找神看,看就会说:“不成就对了,你给儿子吃面锁时喝开水了吗?”
来人说:“没有。”
神说:“你囫囵吞枣怎么行,就等来年吧。”
于是就等来年。至于来年,成不成,都不要紧,反正不成再看,反正只要看了,心就踏实了。所以,所谓算命,就是为了讨个心里踏实而已。
有时候,一年推一年,推的次数多了,上塘人也开始怀疑,说一些坏话,那坏话不是说神,而是说人,说霍桂英根本不是神,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不过图那二十块钱。可是如果不是神,她为什么能喝那多么酒也不醉?如果是人,她一天喝一遍酒不醉可信,两遍三遍还不醉,那不是神是什么?
说不清。
说不清,遇到内心有什么惧怕的事,想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的事,就去找霍桂英。从外表上看,这神有些像鞠文采,都是人们心里有事才找他。可同样都是心里有事,找鞠文采和找霍桂英的事又往往不一样。找鞠文采,是什么事想不开也理不清了,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了,鞠文采是专给人们解扣子理麻烦的。找霍桂英,内心的事并不是乱,而是清清楚楚摆在面前,它摆在面前,你不知道这将预示着什么,你因为不知道而惶恐。换句话说,鞠文采管的是现实,霍桂英管的是未来,鞠文采的现实,作用于未来,比如杨跺脚媳妇和吕治有媳妇为水沟的事骂起来,把鞠文采找来劝,鞠文采两面相劝,说一些人之常理常情,就把两面的火压下去了,就解决了麻烦。理清了眼下的麻烦事,往后的日子,就迎刃而解了。霍桂英的未来,作用于现实,比如你儿子对象看一个黄一个,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找到,你去找霍桂英,霍桂英一说,能找到,你就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你知道眼下怎么办,心里就踏实。
尽管,鞠文采也能预测一两件未来的事,比如上边把水从上塘收了去,那都是瞎撞,是撞上去的,霍桂英不是,霍桂英是神告诉她的。
至于这一烧纸烧香就由人变成了神的霍桂英,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从什么时候神就能附在她的体上,说法就不一样了。有的说,是刚从黑龙江搬来那年,水土不服,得了一身病,怎么治都治不好,一天天老打瞌睡,就想睡觉,有一天,睡着睡着,她忽一阵爬起来,在炕上又哭又笑,得了精神病似的,很吓人,男人怎么压都压不住,连忙问霍桂英你怎么啦?这时,只见霍桂英止住声,眼瞪着男人,说:“霍桂英,俺告诉你,俺是狐仙,俺看好了你,你领不领,你不领俺就叫你一辈子大病缠身,你领了,你就得上神领仙给人看病。”
霍桂英男人吓得连说:“领,领。”这一连声的“领”字说完,霍桂英突然的就好了,恢复了正常的眼神,躺下来睡了一觉后,下地做饭,原来病病恹恹的样子再也不见了。
有的说,有病不假,但她在黑龙江时就有病,在黑龙江时就是个半仙,是另一个算命的告诉她,只有南下,就能成大仙,她才奔着亲戚来到上塘的。来那年,上塘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在山道上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她跌倒时,就听到有声音告诉她,你成仙了,你是狐天豹了,你能算命了。
这霍桂英就在王家大院的厢房里,到底哪一个说法是真的,一问就知道了。可是霍桂英就是不说,你问,她就笑一笑,很神秘的样子。于是,神本身的故事,就越发扑朔迷离。
其实,在上塘,最信霍桂英的,还是申玉凤。霍桂英是申玉凤大姑姐姐的小姑子,也就是申玉凤大姑姐夫的妹妹。那年申玉凤大姑姐夫的车下来收大米,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她的妹妹全家拉了下来,大概也是早就瞄准了王家大院有个厢房,早就相中了那厢房的墙面上,有个一尺见方的空阁,能供奉神灵。
因为自己的儿子在大姑姐姐家住,把霍桂英安置到厢房里,申玉凤不得不分外热情,蒸馒头送馒头,蒸包子送包子,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她热情接待的,居然是神,而不光是人。
许多人找大神儿,要付二十块钱,惟申玉凤不用付钱,原因很简单,他们是亲戚,她又白住申玉凤的房子。
因为就在自家院子里,申玉凤算命,如家常便饭,那双脚,不知不觉就迈进厢房里了。申玉凤内心的骨节,都淤在两件事上,第一,她的母亲怎么样了,弟媳妇有没有虐待她。第二,她的闺女怎么样了,她的婆婆有没有不理她。母亲,不管怎么样了,她都不打算回去看了,因为她不想看那没良心的姜淑花的脸子。那霍桂英,说是神,也通人情,在给申玉凤算命时,从不说姜淑花虐待她母亲,也不说她母亲是如何想闺女,说了让她难受,就只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比如你老娘还行,身子不像前几天那么沉了。但给她女儿算,可就是另一种说法,专挑重的说,比如小英红这几天不怎么好,尿不出尿,小肚子有些疼,不过你去看看兴许就好啦。因为她知道,让她去看老娘是不可能的,不让她去看小英红也是不可能的,她不去,又怎么能躲过听一墙之隔的老母亲叫唤呢,那叫唤声声揪心。
申玉凤给予霍桂英的,是物质,免费住房,霍桂英给予申玉凤的,是精神,心里安慰。其实不只是申玉凤,上塘许多人都用二十块钱,在神那里得到心理安慰。这看上去有点贸易的意思,一来一往,但此种贸易,因为通着神灵,又有香火终日在屋子里缭绕,那贸易的味道,也就不是特别重。
或者,人们宁愿相信那不是贸易,是对神的信奉。
如此,这因心理需求生出的枝来,就不像那些与日子一起到来的外在的枝那么浪漫,那么真实,它看上去很浪漫,那神来无踪去无影,虚无缥缈,而落到根底,是实的,要有二十块钱;它看上去是真实的,那神有着可触可摸可感可知的音容笑貌,喘气和说话都近在眼前,而往细处一瞄,那神和人重叠的缝隙,就有些虚拟,就有些欺骗的味道。
然而,不管是真实还是欺骗。它因为一面儿连着日子,一面儿连着人心,也就和红白喜事高跷秧歌一样,在上塘结结实实地扎着根,长兴不衰。
就说那申玉凤,算命说老母亲身子越来越见强了,岂不知老母自动滚到地上蓄谋自杀四次了,因为信息不准,老母死的那天,她就没有来得及躲出去。她一再找大仙算命,一方面是为了寻求安慰,更重要的,是想预知老母的寿期,预知老母寿期,并不是期望老母快死,而是不想听到老母死的消息,不想听到人们的哭声,不想让上塘的人们在外面等待看她的光景——母亲死了,看你回家不回家。结果,她什么都听到了,她在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去见老母。这件事没有预报准确的后果,使上塘的人们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眼睁睁地站在门口菜地里,等着看她申玉凤如何出门。
为此,申玉凤生过霍桂英的气,不想再信她,可是,一直以为老母去世就该解脱的申玉凤,不但没能解脱,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日甚于一日的不安起来,一日盛于一日地想见到老母,尤其夜里,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老母凄惨的表情,刚要睡,就听到老母的哭声,睁眼一看,什么也没有,不仅毛骨悚立。万分的痛苦之下,忍不住还是揭开大神的风门。
那霍桂英,算命不灵得罪了申玉凤,万分的不安,一日日等待着有脚步声迈进厢房门槛,那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了,轻盈而疾速。一日日盼着,突然的,真的有脚步声响起了,轻盈而疾速,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角,赶紧起身迎到风门,两个不安的心、四行难过的泪汇到一起,把瞬间凝成一万年,竟是今生今世不能分开的样子。
为了使申玉凤信自个,真的今生今世不再和自个分开,这一回,霍桂英可是要好好的算一算,她抹完眼泪,就开始喊二帮军,说:“二帮军拿酒来!”
申玉凤充当了二帮军,从柜顶上拿过酒,递给霍桂英,酒在人的胃肠里咕咚咕咚响起来时,神就上来了,霍桂英上来神,小眼睛深深地眯起,瞅着手里的香,话语就脱口而出了。
神说:“申玉凤,你想老娘想疯了是不是?”
申玉凤一愣,说:“是!”
神说:“记着,烧二‘七’时,叫霍桂英领着,到坟地去燎张纸,念叨念叨。”
申玉凤说:“好。”
神说:“你告诉老娘,你不是和她治气,是和姜淑花这个杂水。”
申玉凤眼泪汪汪说:“可不是就和这个杂水。”
神说:“念叨念叨,也不一定就好了。”
申玉凤抹抹眼角,盯着神:“那……”
神说:“你听着,你心里还有一桩见不得人的事瞒你老娘了,你必得把那事也说出来。”
申玉凤脸色煞白,说:“没甚么事儿狐天豹,俺,俺没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听申玉凤说她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神手里的香突然就抖了起来,当香被抖出一舔一舔的火苗,神说:“申玉凤,就给你说出来吧,你心里边,一直惦着一个人,你不该惦着的人,他是你姑姐夫,你惦记他已经七八年了,你一趟趟去黑龙江,都是为他,他一趟趟下来收粮,是为粮,也是为你,你俩早都有事儿了。”
和大姑姐夫的事,在申玉凤的心里边压了好几年了,那事被她遇到的好多糟心的事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神怎么就看见了呢?那事说起来还真不是她有意勾引,像李光头女人那样。七、八年前,他的姐夫第一次来上塘收粮,她就开始疼他了,她半辈子和王习堂在一块儿,从没觉得疼她,她打年轻时就稀罕高大魁梧男人气十足的人。就是那一次的一个夜晚,她怕大姑姐夫冷,过西屋给大姑姐夫盖被的时候,被大姑姐夫顺势拽上了炕。
申玉凤的大姑姐夫,是霍桂英的哥哥,他和申玉凤俩的事,申玉凤第一次上黑龙江时她就看出来了,那时她身体不好,正在娘家养病,他的哥哥大白天跑回家来,说眼睛迷了砂子,申玉凤帮他翻眼皮,申玉凤翻着翻着,一下子就被她哥搂了过去。也正是因为知根知底,她才求哥哥把她送到上塘。
霍桂英一直不说,是因为哥哥对她太好了,申玉凤也对她太好了。给他们留着面子,对方却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却使要怀疑神仙不灵,这可就不能怪神不客气了。
听神这么说,申玉凤嗵地一声跪在神仙面前,两只手抱住神仙脏兮兮的两只脚,放声大哭起来:“狐天豹啊,你救救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