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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6期-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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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着的女孩边抹眼泪边说,兰姐,我不是有意的…… 
  马兰手指着她,抖得说不出话。抖了很久很久,说,肖敏敏……你敢害我!你想到东湖里面喂鱼吗? 
  从墙角过来两个阴森的男人,架起肖敏敏,坐台小姐们一齐跪下来。 
  我和袁啸勇进来了。 
  马兰用手撑着自己站起,她有点晃,后面马上有人托住了。 
  你是……普玄?她不相信眼睛。 
  是,我说。 
  你没有变,马兰说,除了胖,肚子大了,你基本上没变。 
  马兰也没变,至少我一眼能认出她。她把头发高高地盘着,像一个日本女人的打扮,稍微有一点沧桑感。 
  坐台小姐都打量我和袁啸勇,我们身上像有好多锥子扎来扎去。我们这才意识到上衣还挽在胳膊上。我们飞快地穿着衣服。 
  都下去吧,马兰说。只轻轻的一句话,坐台小姐们瞬间都没有踪影了。两个阴森的男人早已退到了墙角,深夜里他们居然还戴着墨镜。他们就这么一直站着,在随后我和马兰的谈话中,他们几个小时纹丝不动,沉默得像两块黑色的石头。 
  马兰请我到大堂靠东湖的窗边坐,那里有两只宽大的沙发和一只茶几。隔着窗,能看见东湖里摇晃的灯影,能听到轻微的湖波。 
  袁啸勇站在大厅中间。马兰始终没答理他,这让他不知所措。马兰!袁啸勇猛喊一声,你没看见我吗?我是袁啸勇! 
  服务生在给我和马兰斟茶,手一抖,差点泼出来。马兰语气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 
  袁啸勇很尴尬。我也有点坐不住了。我说,马兰…… 
  马兰用手势拦了我一下,对跪在地上的女孩厉声说,肖敏敏!你把那位先生带到里面洗洗澡,你看他一身的酒气! 
  袁啸勇很顺从地跟随着女孩进里面去了。 
  马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嗬咕嗬咕……马兰哭出这种声音吗?大厅里两个石头一样的男人,还有我,我们都不敢吭声。一只鸟乱叫着从一棵伞状树扑腾到另一棵伞状树上,马兰哭的就是这种声音,是在东湖住久了的原因吗? 
  服务员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递一块毛巾上来,马兰揩揩脸。 
  好了,马兰说,一哭完就好了。 
  怎么回事?我问。 
  那个下跪的肖敏敏,马兰说,她居然教我女儿偷人,教她去当婊子! 
  你女儿?我吃惊地问了一句。 
  她叫刘晓燕,是我和刘根生的女儿,马兰说,她才十五岁,我没想到肖敏敏…… 
  不至于吧,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刘晓燕东西都收好了,准备和肖敏敏一起跑深圳去了!马兰说。 
  她没读书吗?我问。 
  马兰说,她刚读初三,不想读高中了,她厌倦读书了。真是想不到,从幼儿园开始,我就让她读全武汉市最好的学校,在学校里面挑最好的老师。我给她买雷锋的书,毛主席的书,邓小平的书,给她讲理想和前途,我从不让她到我这些地方来。我甚至不谈朋友不再婚找男人,我为她熬干了心血。实在没想到,我带着肖敏敏只在街上和她见了一面,她们两个就互相留QQ号,在网上聊开了,经常约会见面。肖敏敏教她怎么当婊子,怎么和男人睡觉舒服,她一学就会了! 
  马兰肩膀开始抖,抖了几下。一只鸟,两只鸟……一群鸟扑扑腾腾叫起来,从一棵伞状树到另一棵伞状树,嗬咕嗬咕嗬咕……难道这是报应吗?她说。 
   
  十一 
   
  你来给袁啸勇当说客吗?马兰问。 
  算是吧,我说。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马兰说。 
  袁啸勇等了你二十年,他一直没有结婚,你知道吗?我说。 
  我当然知道,马兰说。 
  那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我根本不爱他,马兰说,说了你们不相信,上高中那时候我就不爱他。我只是怕他。他拿刀子抹着自己的脖子,说我不和他谈恋爱,他就一刀自杀,我一是害怕,再是感动,我就答应他了。 
  他冒充过你,你知道吗?马兰说。 
  今天晚上,我知道了。我说。 
  他一度很想学好,马兰继续说,只是自制力差,反复很大。他其实很软弱很自卑。他在全校公开和我的恋爱,弄得我很恼火,要和他断绝关系,结果他又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要自杀。唉,我都怕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还有我们所有的同学,都认为他们恋爱得挺好。 
  他像得了多疑症的疯子一样,只要看哪个男生多瞄我一眼,他就要去打人。他打过你吧?马兰说。 
  打过,我说,打过三回。 
  这样的人我会去爱他吗?说心里话,学校开除袁啸勇,最高兴的不是肖文化,不是你普玄,不是我们任何一个同学,而是我! 
  是你? 
  对,是我,就是我马兰。马兰说,我彻底轻松了,那种感觉真好。 
  但是袁啸勇并没有离开,我说。 
  对,马兰说,他没有离开,这是我根本没想到的。他每天都要见我,直到毕业。我为什么要跟刘根生恋爱?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这个人才能吓跑袁啸勇!真的,刘根生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强壮感,只有他才能让袁啸勇害怕。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打退了狼,反倒迎来了虎,刘根生比袁啸勇更可怕,比袁啸勇可怕十倍,不,一百倍,他简直不是个人!他是个魔鬼! 
  马兰说,袁啸勇只拿刀架自己脖子,刘根生却拿刀架我的脖子。其实他根本不用刀,他多么强壮啊。结婚之前,我就后悔了,但是我怕他,不敢开口说不,我以为结了婚会好一点。 
  刘根生很爱你,是吗?我问。 
  是吧,马兰说,他是一个性魔,估计前八辈子是和尚,熬狠了。他几乎每晚都要两到三次,他有像牛一样的身体,我完全不能忍受他。我的月经来了他也不放过。太恐怖了。 
  东湖里突然起了风,烛船在东湖里左右摇晃,一个个要翻的样子。马兰看看表,对一个服务生说,拉铃吧,叫船都回来。服务生在门口按一下铃,铃声在漆黑的夜里清脆地响着。铃……铃……像我们中学时期的上课铃响。 
  他打我,马兰继续说,打得很疯狂,有段时间我的身上简直没有一块好皮肤。他经常在干完那种事之后打我,一开始打屁股,后来全身打,有一回他居然打断了我的肋骨! 
  我忽然全身冷起来。马兰很善解人意地让服务生找来一件披风,我披在肩上,可全身还是冷。 
  如果没有孩子,没有刘晓燕,马兰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马兰了,当然也没有刘根生了。我已经准备好刀了,准备杀了刘根生,然后再自杀,就在这时候,我发觉自己怀孕了。 
  刘根生既然那么爱你,为什么又那么样折磨你?我问。 
  很简单,马兰说,因为我不是处女。他也很痛苦,很多时候一边打我他自己也一边嚎啕大哭。他非常爱我,但是又排遣不走心中的痛苦。痛苦像一枚钉子,锈在他心脏里面了,每天在撕扯他,磨砺他,让他鲜血直流。但是都流在心里面,憋坏了他。 
  我说,你为什么告诉他? 
  马兰说,我一开始骗他说做体操弄破了处女膜,他相信了,但是袁啸勇的出现让他验证了自己的疑虑。 
  我说,那你是跟袁啸勇…… 
  马兰摇摇头,说,不是袁啸勇,我给袁啸勇,他却不要,我恨死他了。 
  难道另有他人吗? 
  对,马兰说,另外有一个人。这个人我们都认识他。 
  谁?我吃惊地问。 
  肖文化。马兰说。 
   
  十二 
   
  肖敏敏从里面蹑手蹑脚地出来。说,兰姐,客人睡着了。 
  睡着了?马兰说。 
  对,肖敏敏说,他泡着泡着澡,就在澡池里睡着了。 
  这个袁啸勇,他喝得太多了,我说。 
  马兰皱皱眉,她的眉毛很黑很浓,有一股煞气。她说,肖敏敏,你不是自称“武汉第一骚”吗?这个人我交给你了,你把他伺候好,听清了吗? 
  肖敏敏低眉顺眼地走了。 
  马兰点了一支烟,朝肖敏敏的背影方向长 
吐一日烟气。你知道她是谁?没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她叫肖敏敏,是肖文化的女儿。 
  肖文化的女儿? 
  对,马兰说,她十七岁的时候,正在读高二,我专门回去找她。她不读书了,读不进去,跟我一起跑出来了。她有婊子的天赋。 
  我身上越来越冷。马兰让服务生关掉空调,我还是冷。烛船上的客人都返岸了,基本上都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子。马兰出去应酬,她像一只百灵鸟一样,穿行着和男人们打招呼。玩得可好?舒服吗?她一一问他们。有男人开动汽车,要带走这里的坐台小姐出去过夜,她上前招呼着。她已经很熟套了,一切自然,有序,显示着极强的协调能力。 
  这是原先那个坐在窗户边,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的马兰吗? 
  我记起肖敏敏来了。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五岁还是六岁,一副可爱的样子,见了我们,有时候喊哥哥,有时候喊叔叔。 
  马兰从外面应酬回来,问,你要“小姐”吗?又自嘲地接着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小姐”可以挑,东北的,上海的,四川的,湖南的都有。 
  我坐着没动,目光朝窗外看东湖,我知道马兰在观察我。二十年没见面的女同学,问我要不要“小姐”。我该怎么回答她?我问自己,普玄,你要“小姐”吗? 
  男人没有不要“小姐”的,马兰一屁股坐下来说。沙发太宽大了,她陷在沙发里面显得很小。但是今天不行,马兰说,今天你来了,我要你陪我说话,今天要是你们不来,我非杀了肖敏敏……我这心里有一堵墙,堵得难受,对,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说,说到肖文化了。 
  马兰说,对,肖文化,他今年专门到武汉找女儿来了,他找到我,给我下跪,他跪了一天一夜,要我放了他女儿。马兰露出一点快乐的笑。马兰的笑是很迷人的,她一笑眼睛一眯,又忽然睁开,像鲜花在瞬间开放。 
  ‘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音,我使劲从丹田里面抽气,声音还是出不来。 
  马兰说,那一刻,他跪在地上,我坐在椅子上,我看到他已经有些秃顶了,头发花白,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他跪在地上哭,我坐在椅子上哭。我哭着哭着笑起来了。二十年了,肖文化哭着哭着也笑起来了,像白痴和神经质一样大笑……他笑岔了气,被抬进医院了。 
  很长一段沉默。 
  你喝酒吗?马兰问。 
  不喝了,我和袁啸勇喝了一肚子酒,我都吐了一回了,我说。 
  那刚好,我这种酒就是醒酒的。马兰打了一个响指,服务生送来几个瓶子。马兰开始调酒。她调酒的手法很专业,两只手同时开始转,酒瓶如同纺锤一样在空中飞舞。 
  两杯相同的酒调出来,晶莹透亮,一共五层,第一层黑,第二层黄,第三层绿,第四层蓝,四层之间,是全体的粉红,真是太美了。 
  我看呆了。 
  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马兰问。 
  它还有名字吗?我好奇地问。 
  它叫“青春岁月”。马兰说。 
  青春岁月? 
  对,迷惘的,冲动的,力量的青春岁月。 
  我们一饮而尽。 
  我开始剧烈地咳。我没想到这么好看的酒却这么辛辣。马兰却没事,看来她习惯了。她又开始抽烟,她的嘴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女人沧桑是从眼角开始还是从嘴角开始? 
  你爱过我吗?她忽然问。 
  我不知所措。我拧住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 
  上高中时候,在我文具盒里塞的一张纸条,上面用反手写的“我爱你”。是你写的吗?马兰盯住我的眼睛问。 
  我仍然在拧杯子。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那张代表青春萌动和胆略智慧的纸条,代表着最普遍又最深刻的情话的纸条,是我写的?! 
  又是一阵沉默。 
  很久很久,马兰叹一口气,说,你不会承认的。但是我当时爱的是你。有几回,晚饭过后,我有意到你身边,准备把日记给你看,但是最终没有勇气,每次都差一点点。 
  如果当年我知道漂亮而高傲的马兰,我们男生心中公认的公主马兰,她喜欢的居然是我——一个多疑而自卑的农村小伙子,我会怎样呢? 
  唉,无法假设的青春! 
  马兰又开始调酒。瓶子又如同纺锤一般在空中飞舞。她像一个杂技演员还是魔术师? 
  上面大半杯是墨黑,下面小半杯是七彩,一看上去就有一种压抑感。 
  这一杯有名字吗?我问。 
  你感觉怎样?马兰问。 
  太压抑了。我说。 
  培养。马兰说。 
  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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