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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融入当地生活的喜怒哀乐。在此之前,你的乐趣大概主要在于从旅行生活里享受甚至带给你不便和损失的各种意外。
但首先是一个惊喜的意外。十四点半,正当我拖着行李往Penn Station赶去,就看见王渝迎面而来!——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十年前上海的衡山饭店。当时,刚好也是约在下午,十四点半!这不期然的巧遇加巧合,让我又生对应之感。只是跟昨天相比,其安排者要神秘得多。记得曾将只言片语集成《一排浪》,投寄给时为《今天》编辑部主任的王渝。其中有一句,像是专门指涉了多少年后的此刻:“每一个恰巧,都恰巧显露了命运的巧思。”不过,接下去,那个巧思是这样被弄糟的:我迟到了一分钟,火车开走了。——没有为一种意外准备好我的时间提前量,那就去应付另一种意外吧。(至少,这让我减去了对马兰的歉意。)
把车票改签到明天,拖着行李再回纽约公共图书馆暂时落脚,一边为时差犯着晕,一边却想着,正不妨再看看纽约景象。所以,当把马兰送到发车往纽黑文的另一火车站以后,我便在开始转凉的纽约黄昏里一通闲逛。已经是下班辰光,一辆双层观光巴士驶过,那导游是否仍在鼓吹:“纽约不只是一个背景,让人寻梦填补欲望;纽约就是梦想和欲望……”而当那辆车在某个停车场缓缓停稳,观光客会下车,会在通明的灯火间持续乘车时的排列编队又步行一阵子,但终于散开来,终于要回到属于其原先的日常格局里……当然,很可能,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地 铁
(5月17日)
两个月间第四次到纽约。我几乎想说回到纽约。也许纽约总是被我充作出发之地的缘故吧。几天前结束在YADDO的写作,把行李放进皇后区的一幢小楼就去了波士顿。现在,回来了,我可以说。我准备就在这地方呆着,直到我的机票限定我飞回上海的那一天。到纽约而有返回之感,因为它后面隐现着上海?真正的原因,我想,是人们挂在嘴上的那个说法:纽约不是美国。——别人的感受我不太清楚,我只是觉得,它那种闹哄哄的、不安分的、层出不穷的、意想不到的、怎么都行的、带给你冒险和发现乐趣的、让你仿佛迷失但更容易找到自我的光怪陆离的现实与空幻,的确会把你从一个异乡人、旅行者还原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人,一个更能贴近你自己、回到你自己的个人。
而所谓美国却不是这样的。譬如说波士顿所代表和给予你想象的那种美国:图画般明净的环境、其中仅见的慢跑着的几个男女、海鸟和春风、大学城里的辨析表情和论断风度;譬如说Saratoga Sprgs所代表和给予你想象的那种美
国:绿荫掩映的一幢幢小楼、透过落地长窗能够看到的餐桌和餐桌上方的枝型吊灯、躺在露台的帆布椅子里翻看通俗小说的胖子、赛马场上的空旷和有组织的喧哗、咖啡馆里的寒暄和静默;譬如铁路或公路沿线所代表和给予你想象的那种美国:修整得太好的草地和树林、功用型(功用性)建筑物、作为背景的无污染的天空和云朵、一律的性质民主得不免庸俗的风光……在它们里外,你的欣然和不适几乎都不是你的。——当然,别人的感受我不太清楚。
这其实不过是为自己在纽约闲逛找来的不是理由的理由。而当我推动一扇结实的钢架旋转门进入地铁,我打算在纽约呆一阵子的理由就好像也有点结实了。真不清楚别人怎么想,在我看来,纽约地铁是半个纽约,有可能不止于半个纽约……还没有见识它以前,有一天跑到苏荷转悠画廊,先见识了一件以纽约地铁的原始图景为题材的作品。各条线路被覆盖在面积占去了半边墙的白石灰后面,只能被隐约看见,透过这种隐约,使出斗鸡眼的眼力再仔细看,那几条线路原来并不简单地标画在一幅什么老纽约的地图上,那实在是一幅幅设计图,许多用铅笔写下的数据又被划去,重写,许多条路线又被抹去,选择了另外的新的方向。据说被涂上了石灰的这些图纸全都是原件。将百年前的这些原始规划全都抹去,还可以再规划一次纽约地铁吗?而那些当初的规划要是并没有将今日纽约人的生活方式也规划进去,至少,它还没有过多妨碍今日纽约人的生活方式——或许刚好相反,纽约人现在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受到百多年前那个地铁规划的制约。不过,总的来说,百多年前的地铁规划还依然有效,还能讣这座超级都市运转自如。尽管它看上去陈旧了、破落了,闻上去也真的有点儿呛鼻的尿骚味(还只是5月,到了大夏天那才不好受!),但它像齿轮和发条一样尽可能准时,尽可能让纽约不慢下来,也不至于过快。
进入地铁,真有如进入纽约这巨型钟表的内部。在通往枢纽般的Time Sq的地下长廊里,由一支隐隐的口琴曲相伴,你看到那么多人的步幅:身形硕大的步幅,小巧的步幅,牛仔裤横里的臀部尺幅远远宽于竖里摆动腿尺幅的艰难步幅,健壮的混血黑人雄赳赳的步幅,佝偻的黑老婆子的步幅,修长的戴金丝边眼镜的梳分头白人的步幅,窈窕的南美姑娘的步幅,方头方脑方身体、连发型也是四方形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小伙子的方方的步幅,印度人因为穿得宽大而像似飘飘欲舞的步幅,把篮球在手指尖上旋转着、舞蹈不歇的褐色毛头小子的步幅,穿不来高跟鞋的大屁股广东妇人走得像象棋里别住了马腿的步幅,一个东欧人被尿憋急的步幅,一个不知向何处去又连洋泾浜英语也掏不出来问路的旅行者算不上步幅的步幅……这形成了一股(何止一股!)强大的动力,令纽约运转。要是你又看到那些交错着、并排着、互相跨越着的扶手电梯将人们从地底一层直送上地底三层或刚好相反,几条被圈起如铁笼子的环行路把人们从下面引向自己的头顶上方或自己正隔着深谷里的数条铁路线遥看的对岸,从譬如说戛然停下的N线快车的银色车厢里下来打算转乘7号线的人们在转了几重楼道拐角后却又乘上了N线慢车……纽约地铁作为一座迷宫的形象,就会在印象和感想里被刻写和塑造。
列车的调度者一定不是拿着阿莉阿德尼线团的忒修斯(他可能更像拿着地铁线路图的乘客),而是跟阿莉阿德尼同母异父的那个米诺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象呢?或许纽约地铁里那种幽暗的繁忙让我想起了电影《蝙蝠侠》?企鹅人是否隐藏在更为幽暗处?——无论如何,协调十来条线路、安排妥当快慢车的调度者实在了不起。他使得纽约地铁里的那种忙乱并没有带来可怕的拥挤。车厢里总是有足够的空间,供卖艺者表演,供乞讨者穿行。
是在往上城去的A线上,第一次碰到了那些卖艺者。几个黑孩子走进来,清理出车厢中间的狭长场地,表演一串串空心跟斗。其难度不仅在于跟斗的轻、飘和落地的稳健无声,还在于必须躲开竖在车厢中间的几根金属杆子。火车的速度和摇摆,不知是否也构成空心跟斗的难度。表演过后,黑孩子们开始要钱。这时你会这样想:跟他们相比,许多要钱的实在没资格要钱,尤其是什么也不干,伸手就向你要钱的那种人。而在纽约地铁里,当有人伸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向你要钱之前,多多少少都会表演些什么,哪怕只是胡乱唱几句……或许是在S线上,几个南美小伙子从另一节车厢走进来了,牛仔帽,皮裤子,吉他和小提琴,最夸张的是其中有一个相对矮胖的将一只铜管大号也背了进来。他们演唱着帕潘草原的牧人谣曲吗?不管是什么,当列车从隧道驰向一处高架并大拐,阳光斜照进来,让人眯缝起眼睛的时候,你会错以为高架下面不是有着一大片涂鸦的废旧工厂,而是一大片“白云三角帆羊群”——这几个小伙子并不在乎要钱,吹拉弹唱着走向了又一节车厢。……更不在乎要钱的是在一个相对开阔的月台上配备那么多电声乐器和音箱,又摆开一大排锃亮的爵士鼓埋头狂敲的老头儿。我记得有一回在上海一家乐器店里见到过相似的一套鼓,标价近十万。再加上他的其他设备,要是只为了讨几个美分,那成本就实在昂贵得不成比例了。
一心要钱的则各有招数。要是没什么招数,那也得有一番雄辩,像我在下午的C线上碰到的,那个头发花白的黑大汉因为没要到几个钱而长篇演说着,大意是说美国是个民主的国家,人们有要钱的自由和权利,人们也有不给钱的自由和权利,但是如何如何如何……坐在我边上的一个从台湾到纽约念书的学生不打算再把那如何如何如何翻译出来了。她谈起了乞讨者的“敬业”问题,说是从一本谈论纽约的小册子里读到,有人正根据要钱者的“敬业”程度而按质给钱。例如皇后区F线上某乞丐设计了如此有质量的台词而收获颇丰:“请你给我钱,如果你不给我钱,也请你给我一个微笑,上帝会保佑你。”于是我转述前几天听来的一个令人发噱的乞讨绝招——一要钱者一进车厢就五音不全声如锯铁哇哇乱唱,噪音弄得满车厢乘客欲避不能;那要钱者拿捏住时机转过背去,背后大书:给我钱,我就不唱!
流浪汉要是想歇一歇,大概也更愿意选择地铁,有些流浪汉干脆就驻扎在地铁里,把二十四小时运营的午厢当作自己带空调的客厅、餐室兼卧房。地铁的运动状态,令他们在临时的安稳中仍然不失其流浪本色。我发现,他们对报纸有特别的爱好和关切——就在离那个演讲的黑大汉不远处,由三个座位形成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里,一个大概是因为许久不见阳光而极其苍白的白人流浪汉,斜倚着从就要下车的乘客手中要来报纸,一下子就专注进去了……他大概正好奇于地上世界到底怎样了。
又一次转悠到Times Sq,像是被一阵回荡的口琴声召唤回来了。我去了各处又哪儿也没有去,只是在地下,在寻访那些卖艺者吗?这时你看见他,印第安人装束,颧骨相当惹眼,吹着一支连接扩音器的口琴。欢快的吹奏突然慢了下来,起一阵悲哀。隔开钢轨的对面月台上,一个东方人操着吉他过来,协助那口琴曲弹出和弦。而一列火车却大煞风景地轰隆隆压境……下一个层面,另一个更宽的月台上,有一千戴贝雷帽、弹电子琴的歌唱者,音色如梦,脸上的轮廓线坚硬,两眼鹰一样深眍,身边放着不少自己的歌唱CD。不知为何,我认为她是个南斯拉夫人或阿尔巴尼亚人。转过身去,看到了早就在一部南美电视剧里见到过的一幕,只是它被搬到了这里,纽约地下,你的面前:一个蜜色皮肤的风骚女郎正操纵一个貌似格瓦拉的玩偶,边上的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着音乐,那女郎显然正与玩偶跳着探戈,进退之间,你只看见两具肉身火辣辣地交缠——围观者才是被操纵的玩偶……
而火车又一次到来,又一次开走了。
乘客们好像已不太敏感于地铁的人和事。他们只是通过,同时,他们只是地铁的组成部分,甚至是地铁本身。他们等待、发呆、交谈、瞌睡、看书、吃东西、接吻、相互近在咫尺又视而不见。他们各各不同的肤色和气味构成纽约的地下迷彩。而那些因为橙色警戒而提着枪在地铁的主要出入口值勤的迷彩战土,看上去,倒像是这种地下迷彩的吉祥物呢。
黑镜子
(5月20日)
醒于一个儿时旧居的下象棋之梦。从我坐在板凳上的低矮视点看过去,棋盘略微朝上,道路般延伸,两面敞开的落地钢窗仿佛承接着棋盘的左右两条边,为视野限定一个也许会扩展至无限的夹角。我对面,棋盘那头,阳台栏杆被遮隐在盘面下,一棵高大玉兰树的大半个树冠,占据着那个对手的位置……一时间,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去卫生间冲完澡,碰上从另一个套间里睡眼惺忪踱出来的光头黑人,我才记起昨晚是跑到哈莱姆来睡了一晚上。坐到沙发上又回想起来,六年前有差不多十个月,在上海提篮桥——带一幢回形楼里被迫每晚打地铺睡觉,这个梦就开始隔三岔五光顾我了。三十年前,也许真有这么个上午,你坐在你梦见的那个小板凳上,茫然无措于玉兰树冠寂寞的凝然。
要是你回想着自己是谁,在记忆的沙之书里任翻一页,你都会看到一面杜鲁门·卡波蒂提起的那种黑镜子。前两天,我恰巧读到他自称摹拟法国新小说笔法对它的描画,现在则恰巧将它捧到了手上:“它有七英寸长六英寸阔。镶在一只陈旧的黑皮匣子里,匣子形状像一本书……可是你既没有可读也没有可看的东西,只见到你自己那副神秘的面容隐入它那无尽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