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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很乱,如果她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顿了顿,她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第四部分第40节 旅途
月末,我怀着赌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惟一的赌注,就是我自己。这令我有些孤注一掷的感觉。
母亲一路都很沉默。
我们出门后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烦。步下马车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群看见,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之后她覆起了面纱。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换上了纱衣。有时我们在中途休息,母亲总是离开人群,走到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我远远望着她,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简陋,然而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如女神。
看见这样的她,我总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
虽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责怪我,但我仍能体味到她的失望与悲伤。即使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伤之意还是透过面纱,一直渗到我心里。
为此我很痛苦。有时夜半也会霍然惊醒,望着驿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觉心底冰凉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想母亲一定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那样悲伤。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经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没有对母亲提起,我想她其实也不会在意。或许这样的痛苦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补偿。这样想,让我平静了许多。
车行向南,风物日渐富饶丰盛。许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丝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种久违的亲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却变得像是客居异乡的时光。这更加让我相信,回帝都的选择是对的。
七月末,我们渡过了洛水河。
越过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现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苍老,然而肃穆。它们在几百年的岁月中岿然不动,目睹人世的沧桑变幻。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去去,留下他们的欢笑和血泪。有人在这里成就了辉煌的功业,但更多的人被这里吞噬,化为时光的尘土,湮没在过往中。
我凝视帝都,默默地问我自己,我会属于哪一类?
第四部分第41节 储帝承桓
从书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帝都城墙的一角。
我特地选择了这间屋子做我的书房。这是整座白王府地势最高的地方,天气转凉,风卷着枯叶吹进来,已经有隐隐的寒意。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一定很冷。但当我抬起头,记起初到帝都时的心情,我便会振作,不致于让自己沉沦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见了我,那是三个月来惟一的一次。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远远地跪在阶下,没有他的准许,我不能抬头。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高远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让我隐约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老迈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却是在问他身边的内侍:“承桓到哪里去了?”
内侍回答:“听说昨夜西城失火,储帝一早就出去巡视了。”
阴冷湿寒的地气从我膝下的青砖里渗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变得阴冷湿寒。天帝为何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忍耐数十年?
冷不丁地,听见他问:“子晟,你在想什么?”
我便脱口而出:“这里太过阴寒了。”这句话一说出口,背上就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祖父却低声笑了起来,他说:“但这里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我方才说了谎话,或许会弄巧成拙。
然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这些年我们在北荒过得怎么样,我的父亲得的什么病,如何求医问药,临终前说了些什么。他问得很仔细,然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有多少悲伤。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留神避免提起我的母亲。
问完之后,天帝便命我告退。
走出乾安殿,我在两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几个等候觐见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肃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我才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殿台石阶下站着几个宫人,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立刻四散而去。等我转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种窥探的目光,阴魂不散地聚了过来。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从回到帝都,这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有时我会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他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样倒是好。”
“‘那个女人’若不是长了那么一个妖精模样,又怎能成为祸水?”
妖精,祸水,“那个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头,然而我只有隐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当我第一天进入圣学读书,便看见我的书案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的堂兄弟们用暧昧而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嗤嗤”地笑。
我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肆无忌惮的轰笑,在我身后爆响。
无法抑制的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冲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使自己没有放声大叫。
我冲出圣学,屋外强烈的光线使我眯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见天宫矗立苍穹下,辉煌而肃穆。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没有人会过问。
可是我想错了,第三天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到我府中。
那时我正与胡山在花园的石亭中下棋。
黎顺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似的惊惶。他说:“储帝来了。”
我正要落子,举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将手里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里,抬眼问我说:“应该开中门吧?”
我回过神,立刻吩咐出门迎候。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七、八个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过来。
走在正中的年轻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储帝承桓。其实那群人都穿着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把他和周围那些人混淆起来。
他便如传闻中,那样高洁出尘。
甚至犹有过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自然,清淡,高远。
我的心底,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我匍匐在地,极力将那点落寞的情绪掩藏在平板的声音里:“臣弟叩见储帝。”
“不要拘礼。”
储帝的语气非常和缓,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会有人将之归为傲意,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里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谨地坐下。
他说:“那天你进宫时,我刚巧出去了。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说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对我解释这些。所以听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应着。
他含笑望着我:“五婶母呢?身子还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问的是谁,因为这称谓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见到了众堂兄弟,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的母亲,他们只会在我的背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口气说:“那个女人”。
我很感动。
然后我又将这种感动加倍地表现出来,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家母谢过储帝。”
因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尽管使用这种手段,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会儿便平静了。
储帝一定是对我过分的反应感到吃惊,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见她。”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机。于是我回答说:“家母比臣弟迟了些日子出发,如今尚在路途之中。”
储帝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的石凳让我坐下。
他又说:“今天我去了圣学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微微一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你以后,还是可以回去圣学念书。”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于是我先谢过他,然后说我并不想回圣学。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婉转地回答:“臣弟自己请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经跟他学了很多年,觉得他讲得很明白,所以臣弟还是想跟着他学。”
我说得很慢,趁机在心里编好一套词,预备他问起“比圣学的先生还好的,那是谁?”时好搪塞过去,因为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
但他没有问。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残局,问:“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又微笑说:“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应。
我并没有太多下棋的经验,因为我的对手,只有府中几个会下棋的侍从,还有胡山。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赢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并非每次都能赢,刚开始他赢得多些,近来我们的输赢,已经差不多。
储帝的棋路,一开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布局散得很开,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所以。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的走法很冒险。我觉得不解,是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冒险的对手。
我微觉意外,储帝看起来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时候却是如此急功冒进。
这样的棋风使他漏洞连连,我随便就能抓住机会,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漏洞,仔仔细细地计算每一步棋,还要让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毫无破绽。
我从未下过这么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计算,知道终此一局,我会输上两三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大局已定,底下顺理成章,储帝棋风再险,却也没有余地。
这个时候,我看见储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认为应该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经在手里捻上了一颗子,准备放在那颗子的旁边。
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棋盘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详棋局半晌,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他在考虑什么?
便在我呆呆揣测的时候,储帝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洒。
我大吃一惊。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没有让棋给我,我还看得出来。”
储帝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却尴尬万状。
他轻喟道:“除了祖皇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下棋赢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时候我或者还会以为自己真的高明,现在么——”他自嘲地笑笑。
顿了顿,他看着我说:“我本以为你或许是个例外。”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诚实的话:“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视我良久,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