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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来?〃王泰问。
没人吭气。
王泰说:〃你先试验试验,高羊。〃
高羊与王泰是一个生产队。王泰的爹是生产队长,高羊的爹是受贫下中农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兴地说:〃我先试试!〃
他记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家里尽管缺吃少穿,但还是省吃俭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级,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这样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条:回高疃第二生产队劳动,受王泰的爹领导,很快了。我估计我考不进中学,就算各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进中学,何况我也考不了各门功课一百分。王泰让我喝尿,我很兴奋,那时只要有人注意我,无论怎样注意我我都很兴奋。
第二部分第26节:比赛喝尿
我说我试试。我估计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来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鸡扳得朝了上,然后用力,一股焦黄的水柱几乎是笔直地射上来,射得比我的头还高,我抓紧时机探过头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来,问我:
〃什么味?伙计,什么味?〃
我回忆着尿的味道,撒谎说:
〃茶叶水味!〃
〃谁还能喝到自己的尿,谁还能?〃王泰问着。
学生们都说不能。
低年级的小学生在操场里喊:
〃快来看,六年级的比赛喝尿啦!〃
王泰对一个学生说:〃李栓柱,去打那些小屄养的。〃
王泰压低声音,神秘地问:
〃哎,伙计们,知道女生怎样撒尿吗?〃
学生们都说不知道。
王泰劈开腿,半蹲着,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说:
〃就是这样。〃
男生们怪叫起来。
王泰让学生们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说:
〃现在我们比赛尿高,看谁尿得最高,二爷我有奖。〃
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王泰站在排头,都用足了劲,十几根黄的白的清的浊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上,有两股尿越过了那堵隔墙。那股最汹涌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厕所响起了一片尖叫,尖叫过后是怒骂。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这件事安在了我头上。
校长把我揪到办公室里,当着好多老师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校长说: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校长对一个年轻老师说:
〃刘要华,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来!〃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为我又要吃大苦头。
老年犯人从高羊的尿里把那个馒头捡起来,放在双手之间,用力挤着,馒头在老犯人的手里咕唧咕唧地响着,黏黏糊糊的尿液从这犯人弯曲肮脏的手指缝里冒出来,挤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裤子上擦擦,撕开馒头就吃起来。
〃伙计,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脏!〃中年人狞笑着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岗哨绝对听不到。
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杀人犯!你,小偷!你,偷儿媳妇的老畜生!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问。
〃我不喝!〃高羊说,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过的馒头,一阵恶心又在咽喉里翻滚。
〃喝了吧,伙计,他的话不敢不听。〃年轻犯人说。
〃政府让我喝,我没有法子,〃高羊说,〃可你们,我也没得罪你们哇。〃
〃你是没得罪我们,〃年轻犯人劝高羊,〃可这是规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劝他,〃人嘛,就得学会受委屈,你看,我不是连你的尿都吃了吗?〃
中年犯人诚恳地说:
〃伙计,俺也不是那号霸道人,俺这也是为你好。〃
高羊犹豫起来,中年人的诚恳使他深受感动。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咙里塞着馒头,呜噜呜噜地说。
〃喝了吧,好大哥!〃年轻犯人眼泪汪汪地劝他。
高羊鼻子发酸,直想哭,他看着三个犯人,好像看着三个劝自已吞咽苦口良药的亲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发紧,话都不成句啦。
〃这就好了,真听话。〃中年犯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刚才漏出来的那摊尿里。尿里有一股难闻的蒜薹味。他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爹和娘的形象,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娘歪扭着尖尖的小脚,在雪地里拉车上坡。他把脸一下了贴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触到了凉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说: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着,半袋烟工夫不言不语,嗓子眼里咯噜咯噜响着,响一阵就不响了。静了又有半袋烟工夫,他嘴一咧,哭着说:
〃爹……娘……儿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持着一根木棍,站在小学校办公室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校长:
〃校长,校长,孩子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校长用力一拍桌子,说,〃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学头上啦!〃校长说,〃是你要他这样干的吗?〃
〃校长……校长……我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男女授受不亲……〃爹哀叫着。
〃收起你这套封建主义的古董吧!〃校长说。
〃我不知道他干这种丢人的事啊……〃爹浑身颤抖着,举着那根大棍,那根剥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说,〃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争气的东西……没出息的杂种……你爹的事就够啦……你还来闹乱子……〃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举起那根……剥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对准我的头砸下来……我歪了一下脑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校长严厉地说,〃你来玩这一套?〃
校长把爹手里的大棍拨拉到一边去,说:
〃我们决定,开除高羊的学籍。你把他领回家去吧,领回家去打死我们也不管。〃
〃校长,别开除我,别开除我……〃我心里很难过。
〃留下你耍流氓?〃校长白了我一眼,说,〃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长……〃爹弯着腰,双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当厉害,爹哆嗦着,眼里流着泪,说,〃校长……求求您啦……让他毕了业吧……〃
〃别啰嗦啦!〃校长说,〃王队长来啰?〃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轮子来了。六轮子队长领导了我二十年,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社员。他身体高大,赤着背,赤着脚,一身红肉,他从不扎腰带,一条白布肥裆大裤衩子,裤腰上结了一个结,腰里插一把镰刀。我叫他六爷,他不用腰带的技术我们都学不会。六爷的腿上、背上都生过很多毒疮,结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爷粗嗓门里有铜音:〃校长,叫俺来干什么?〃
第二部分第27节:不准裸体睡觉
校长说:〃王队长,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头上啦……这事吗,不好,教育孩子,家长要和学校配合。〃
王六轮子说:〃这鳖蛋,他在哪里?〃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
■第八章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
忘恩负义古来有
小王泰你刚扔掉镰刀锄头
就学那螃蟹霸道横走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街上演唱歌谣,痛骂新任县供销社主任王泰
一
囚车远去,黄尘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夺目,一只不知何年被车碾死的癞蛤蟆,干结成一张蛤蟆皮,贴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画。金菊从路上爬起来,行走至路边,腿颤,汗流,脑子里空空荡荡,坐在路边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广阔的原野,近处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远处是金黄的麦浪。收获后的蒜地裸露着黑色的肚腹,等待着大豆的种子或玉米的种子,天旱,日头毒,地已经干透了。西斜的阳光金黄,照耀万物,万物也金黄。乡政府里更金黄,那里葵花开放。
她痴坐了一会儿,日头下沉,雾气从地上升起,田野里歌声苍凉。每当夏日傍晚时,凉风习习,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便歌唱,歌唱是他们解除疲劳的秘方。他们赤裸的身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日光削弱,人身体都显大,牛身体更显大。一头黄牛拉着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远里看着,黑土从雪亮的犁铧上滚下来,滚下来,源源不断,犁杖后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着田野里的景,扶犁老人开口一唱,金菊潸然泪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汉扬起鞭来一甩,鞭梢在牛头上弯曲着飞舞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扶犁老人就闭了嘴。隔了一会儿,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来,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懒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个月前被乡党委书记的车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公安局的囚车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时,大肚子直往前坠,她后仰着身体,踩着滑溜的绿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进入生满垂柳的沙地。沙地很软,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