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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三令五申不准就近倒沙石,不准人为地设置障碍,否则按敌我矛盾处理。在那个年月里,只有人治,没有法治,阶级斗争是人治的一把屠刀,其威力所向披靡,它可以摧毁人坚强的意志,也可以摧残人健壮的体魄,许多善良无辜的人们就倒在这把屠刀之下。在当时来说,一提起敌我矛盾这一敏感的政治术语来,无一不感到心惊肉跳,对此,田青是深有感触的。父亲的遭遇,母亲被侮,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不敢越雷池半步。自参加青龙河战役以来,田青抱定与人为善、不惹麻烦的宗旨,少说话多干活,尽量地在领导和群众中树立自己的可教子女的形象。这不,他挑了个挖石装车的累活干起来。由于那哥儿几个推到半路就倒,所以来回次数很多,田青刚装满这一车,那一车就又到了,累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了。四十开外的组长李狗子是个热心肠,他见身材单薄的田青装车有些吃力,便说,“咱俩换换,你推车,我来装车”。
第三部分 文革第一枪(83)
田青冲着组长说了声“谢谢”,往肩膀上搭好襻,一弯腰驾起小推车就走。相比之下,推车比装车稍微轻松一些,上坡时有电力拉钩,你只须架稳车别摔倒就可以毫不费劲儿地上了河堤。
在河堤上,田青推着车顺大溜往前走,瞧着胡乱堆得窄窄的小道儿,心情很不舒服,这人们咋都这样呢?这不纯粹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把道都堵死了,那河里的沙石往哪儿运?田青正这么想着,前面有好几辆装满沙石的小推车全都枯咚枯咚地倾倒在路边,他真想跑上前去批评他们几句,可又一琢磨我算老几呀,人家谁听你的呀。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他呢。
田青推着车子绕开他们往前走,堤上成千上万名民工架着小推车穿梭般来来往往,那情景使他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是呀,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由此田青想到了万里长城,想到了大运河,想到了今天的根治海河,哪一个不是劳动人民所为?面对此情此景,田青不由地感慨万分,作为治理青龙河的一分子,若干年后再睹滔滔不息的青龙河水,说不定会自豪地捋着胡须向儿子、孙子夸耀说,瞧这条河多有气派,这里有我老人家的一份功劳呢。想到儿子孙子,田青的心情马上就悲观起来,都二十好几了,连媳妇都没娶,还恬不知耻地谈论下一代呢,呸!说起娶媳妇,田青不知怎么立马就想到了刘莉。哎,自上次在北京分手后,差不多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她现在咋样了?会不会……在田青的心目中,刘莉是个最具魅力的女孩儿,是刘莉使自己懂得了情,懂得了爱,懂得了男女之间性交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想起在北京的那一个不眠的风雨之夜,田青哭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刘莉那双令男人神魂颠倒的明眸。田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将车子推倒在一旁,一边呼喊着一边朝刘莉扑过去……也是合该出事,田青在稀里糊涂追赶刘莉的同时,将正在察看施工情况的孙秃子孙县长一头撞倒,差点把这位县长大人撞得背过气去,等田青的头脑冷静下来,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孙秃子的指挥部,几名持枪的工地公安保卫人员已将田青打得遍体鳞伤。
“说,老实交待!你是什么出身?你为什么想谋害孙县长,啊?”一个眼露凶光的公安人员正在审问田青。
田青觉得冤枉,而且实在是冤枉得很。自己明明是在追赶刘莉,这跟谋杀孙县长有啥关系呢?况且自己根本就不认得什么孙县长呀,这不纯粹是无限上纲啊。
“胡说八道,怎么是无限上纲呢,你明明将孙县长撞倒在地,险些出了人命,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这难道不是想谋害党的革命干部吗?这难道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吗?就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敲你个骨断筋折,判你个故意杀人罪,叫你到监狱里蹲上十几年,你服不服?”
第三部分 文革第一枪(84)
田青不服,但不服又有啥用呢?人家嘴大咱嘴小,还不是人家说咋办就咋办?你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么?算了,依人家的脑瓜凿吧,反正我是问心无愧,该着倒霉想躲也躲不了。
其实孙秃子孙县长对这事也有看法。那天他检查工地时心情很不好,看到河堤上倒得乱七八糟的土头儿就非常气愤,他禁不住向跟随检查的各公社(连队)的负责人发脾气,“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乱倒沙石会影响工程进度,本来挖沙石方对咱百草洼人来说已经很不利,再容忍这种急功近利、投机取巧的糊涂做法,就是扯工程的后腿,就是阻碍历史车轮前进的罪人,就是破坏毛主席提出的‘一定要根治海河’伟大战略部署!”为此,他指示,一定要抓几个反面典型杀一儆百!也就在孙县长边走边和他的下属发火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小伙子推倒小车后,像疯了似的朝他扑来。事情发生后,孙县长直气得体如筛糠,颤栗不止,一个小小民工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目无领导,这还了得!当公安特派员请示如何处置田青时,孙县长讲了两条意见:第一,白天挂牌戴高帽在工地游行,晚上加班干活;第二,通报各连队,再发生类似事件一律按阶级敌人从严惩处,决不姑息。
可怜田青糊里糊涂地遭此劫难。从这天起,田青被几名公安人员押着开始在十几公里的工地上游行了。田青被抹了个鬼脸儿,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紫一道的,头上戴着用报纸糊得差不多有一米来高的帽子,胸前挂着一块挺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反革命分子田青”几个黑体字,“田青”二字脑袋瓜儿朝下,同时还打了个“X”,就好像押送刑场的死刑犯。有人还给田青编了几句顺口溜让他一边走一边吆喝,田青开始不从,那几个公安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猛揍,直打得田青鬼哭狼嚎,最后只好低头认罪。
于是,火辣辣的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让人辛酸让人苦涩让人麻木的场面。田青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一步吆喝一句:我田青是个王八蛋,消极怠工不好干,谋害领导罪恶大,千刀万剐也心甘。田青边吆喝边暗暗叫苦,“编顺口溜的王八蛋算是损透了,我啥时候谋害领导了?还千刀万剐也心甘,这不是自己咒自己么?”
负责监管田青的一名公安人员见田青嘀嘀咕咕地,听不清说些什么,便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个王八蛋,磨磨蹭蹭的,往下说,快!”田青不敢怠慢,只得接着吆喝:
我爸爸是个杀人犯,对抗文革臭万年,子承父志反革命,血债累累罪滔天。
说完这一句,田青心里骂道,“缺德缺德太缺德了,我爸爸是个杀人犯与我有啥关系,我又没杀过人,这血债累累跟我挨得上吗?”工地上有些民工知道田青的爸爸是位了不起的将军,见过毛主席,见过林副主席,这样的人怎么会反革命呢?特别是这个田青,文质彬彬的一副高干子弟模样,他怎么会谋害领导呢?再说,你那孙秃子值得人家谋害吗?够格么?给人造这种谣也不觉得害臊,呸!呸!!呸!!!
第四部分 文革第一枪(85)
李狗子和民工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有的甚至骂起街来,几位公安人员不敢惹起众怒,只装作没听见,继续押着田青游行。
午后的阳光热得很,无风,紧张的劳动场面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难闻的馊汗腥子味,田青身上不光有这种味儿,还有一股发了霉的臭墨汁味儿和油漆味儿,由于天热出得汗太多,他脸上的黑道子紫道子被汗水冲了个“满脸花”,越鼓捣越成了“鬼脸”,简直是面目全非了。
田青小时候也扮过鬼脸,但那是童年的一种游戏。他看过京剧,知道生、旦、净、末、丑中的花脸和丑角的脸谱,只不过是舞台艺术的夸张,黑脸代表无私,白脸代表奸诈,红脸代表赤诚,那自己这副鬼脸又代表什么呢?田青想,代表丑陋,代表屈辱,代表邪恶吞食了正义。其实,这个世界还有正义和真理可言吗?没有。田青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又瞥了一眼远处黛青色的燕山,他默默地在心里吟诵着这样一首小诗:
潺潺清流水,绵绵美河山。
大雾向祖国,何日再晴天?
田青不晓得这首诗为何人所为,虽然自己目前没有“大雾”出现,但诗中表达出的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对现实的无奈、迷惘和悲伤之情刺痛了自己的心。想起疯疯颠颠的母亲,想起在监狱里服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的父亲,再看看自己的处境,他绝望了,他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幻想,他想到了死。对于他来说,死亡不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自打父亲出事以后,田青不知有过多少次想到死,而最终是对生的渴望和对性爱的要求将他挽救回来。他记得每一次都是刘莉梦幻般的出现才使他将死的初衷改变。这一次呢,难道自己还想祈求上天保佑、渴望刘莉出现吗?不!决不!他真的感到绝望了,只有死才能解除无奈、迷惘和痛苦。田青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他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有一辆黑色轿车朝自己这个方向疾驶而来。“汽车,汽车!”田青眼睛就是一亮。
太阳照在轿车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晃得田青身边的那几个公安人员睁不开眼,其中一名公安人员叫田青靠边走,田青装作没听见,仍大声地吆喝着:我田青是个大混蛋,消极怠工不好干……田青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瞄着越来越近的黑色轿车,估摸着这距离差不多了,他就像疯了似的朝汽车冲去。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许多正在干活的民工亲眼目睹这一情景后惊呆了,连两名公安人员都吓得闭上了眼睛。“完了,这小子没命啦!”然而出乎预料地是,由于堤上路不平,那辆黑色轿车却陡地飞了起来,掠过田青的头顶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嘎然停下。尽管这样,田青还是受了伤,头皮被汽车底座的某个突出部位刮了一下,当时就昏了过去。
第四部分 文革第一枪(86)
“出人命啦,轧死人了!”四周的民工放下工具都围拢上来,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司机,一个首长模样的长者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妇从车上下来,那少妇的身边还带着一个约四岁左右的小女孩,一对乌亮乌亮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躺在地上的田青和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紧地牵着少妇的衣袖,喃喃地,“妈妈,我怕。”
“孩子,不怕,那位叔叔不会有事的。”少妇搂着女儿说。
司机快步走到田青身旁,仔细察看了伤情,又摸了摸田青的脉博,转过身对那位身材魁梧的长者说,“首长,这人伤得不算太重,您看咋办?”
长者没有说话,他转身问两位公安人员是哪个民工团的?被汽车撞倒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为什么想自杀?一位有点酒糟鼻的公安人员瞅瞅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长者,又看了看那辆轿车,估摸着此人非等闲之辈,想了想便说,“他叫田青,是我们百草洼民工团的,这小子竟敢谋害我们的孙县长,所以……”
“所以你们就让他游行,让他钻我的汽车轮子,是不是?”长者生气地说。
“不不不,这事不能怪我们,他自个儿想死,我们管得了吗?”那个大胖子公安人员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对酒糟鼻说,“别跟他说了,明明是他的汽车把人撞了,还赖我们不成?干脆,先把他带到团部再说。”
“酒糟鼻”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年轻少妇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紧走几步来到昏倒的田青身旁,用手翻开田青胸前挂着的那块牌子,“田青”二字使她大吃一惊,她问那位长着“酒糟鼻”的公安人员,“你刚才说他叫田青,是百草洼人,对吗?”
“酒糟鼻”瞟了一眼面前站着的这位俊俏的女人,点了点头。“那,他爸是不是叫田震?”
“酒糟鼻”说,“叫什么我们不大清楚,听说是个政治杀人犯——哎,你问这个干什么?”
年轻的少妇不听则已,听完这句话便“哇”的一声哭了,只见她俯下身子,用一只胳膊挽起田青的头部,用手绢擦净他的“鬼脸儿”,一张使她非常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面前,呀,果然是田青。少妇止住哭声,着急地对长者说,“爸,这是我表哥田青,快,快送医院!”
长者听儿媳妇刘莉这么一说,赶紧叫过司机把田青抱进车去,然后吩咐道,“你先把这小伙子送到青河镇医院去抢救,我跟他们到百草洼民工团去一趟。”
这个时候太阳慢慢地朝西坠去,葱郁的青龙峰飘溢出一团团乳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