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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师的声音有些刺耳。怎么可以这样念呢?带有一股子既欣赏又嘲讽的口吻?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学生的信呀!幼稚也好,可笑也好,荒唐也好,起码不可以这样念,念得大家象在听什么奇闻逸事,念得大家哈哈大笑。
钟林觉得自己念不出来,也决不会念。
他有些反感,没有进去,把门悄悄关上了。他在想,如果学生们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书信被老师搜了去,并且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口吻,在念,在乐,他们会怎么想呢?来到这个学校才两天。一切,对于他又熟悉又陌生。他感到很不适应。母校的教室、操场,包括方校长邱老师等许多老教师,对他都是亲切的。他决没有想到,阔别母校十三年,居然又回到了母校,不是当学生,而是当起老师来了。命运,有时真让人捉摸不透啊。时间是一位魅力无穷的雕塑家,能够把人雕成不同模样。他居然会成为老师!他真想一走了之!只要还有一分能耐,他也决不会到这里当哪家子老师,还什么班主任!
他向二楼语文教研组走去。上楼时,在楼梯上遇到了方雯校长。他上学时,方雯是副校长。如今已经满头银发,一个精神矍铄的硬硬朗朗的老太太。他能够到这里来当老师,一切都是方校长的努力结果。对于这个为人厚道的老太太,他有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方校长!您这是到哪里去呀?”
“哦,小钟呀!听说在高二5班学生的身上发现了避孕套,你知道了吗?你不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吗?”
钟林没有回答。
“走!跟我一起到教导处去,找老邱,看看怎么处理好!”
没办法,钟林只好跟着老太太又下了楼。
“你看看现在的学生,简直难教得很!你们上学的时候,哪里会发现这种事情?当校长,我都替这些学生害臊!”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教导处。
教导处里,石老师正在读一封新的情书。这封情书写得更肉麻。见校长进来了,他们才中断了读和笑。
“方校长,您看看吧!情书大全! 才多大年纪呀,乳臭未干哩!”
石老师抖动着手中一叠情书,向方校长说着。那一页页情书,象受惊的小鸟,纷纷颤动着羽毛。方校长“唉”地叹了口气,问邱老师:“老邱呀,听说从学生身上发现了避孕套?”
这样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得最快、最广。
邱老师点点头。邱老师叫邱凯。钟林很熟悉他。上中学时,他曾经当过钟林初一到初三的班主任。他工作以泼辣见长。学生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付学生有一整套办法。“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受了不少冤枉罪。作为陪斗,不知多少次和方校长一起押上了操场上的领操台。其实,他的课上得很好。他是北师大数学系毕业。最拿手的是在黑板上画圆。他从来不拿圆规,只是顺手拿起粉笔一画。绝对圆!就这一手,让不少初中学生佩服,爱上他的数学课。他要当个数学教研组长,一定会比当教导处主任强。在这一刹那,钟林的脑子里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可是,由于对付学生有办法,他舍弃了他的数学专业,干起了这一行。即便他见过的各式各样学生多了,整治他们的方法也多了,可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学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了。
第一部分第6节:我去游晓辉家找一趟吧!
方校长说:“你看看,和大家研究一下,怎么处理一下好。
一定要严肃处理!”
方校长办校几十年,头一次在学校里发现这等东西。老太太气得够呛!
“我想先把学生家长请来,问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然后,根据情节轻重,让学生在全校检查,必要时给予处分……”邱老师说。
“这事不能放过。要通过这件事,对全校同学进行一次思想教育。现在有的学生,连共产主义理想都不信了,就知道搞对象,这怎么成呢!”
方校长说罢,气愤地走出教导处。
邱老师和钟林说:“游晓辉问题很严重。有的同学反映,他和好几个女孩子的关系都不正常,尤其是和你们班上的梁燕燕。这个班,搞对象的问题最严重。你一定要下得去手,以今天游晓辉为靶子,狠狠抓一下,给他们来个下马威。让这帮学生服你……”
说罢,他拍了拍钟林的肩头。
钟林很反感这种拍肩头。难道自己还是孩子吗?还是以往的学生吗?他没有说话,走出了教导处。
一直到放学时,游晓辉的父亲也没有来学校。不用说,游晓辉根本没有告诉他爸爸。
邱老师找到钟林:“游晓辉的父亲还没有来。你看看怎么办好?要不要我……”
“我去游晓辉家找一趟吧!”
“那也好!这个东西你拿着。见了他爸爸。一定不要客气!
这个游晓辉不是什么好鸟,不知挨了他爸爸多少次打,撂爪就忘,纯粹是属耗子的!”
校园里,除了偶尔有几个住校的学生还在温习功课或者打球,学生不多了。夕阳正把余晖一缕缕收回去,学校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幽暗之中,显得比白天宁静了许多。在这时刻,使钟林想起自己以往上学的情景。似乎只有这时候.才象以往他的校园。
从学生的花名册里,他查清了游晓辉家的地址。那是容老师清晰、工整的字体。上面不仅有学生的地址、父母工作单位、家庭成员、初中学习成绩,而且有对同学性格、品行简短的概括。容老师的工作做得可真够认真的。他在学校食堂里匆匆吃过晚饭,向游晓辉家中走去。他的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只是在一条很难找的小胡同里,东拐西拐,把钟林拐得有些胡涂了。拐了半天,不知怎么搞的,又拐到了大街上。
街灯已经亮了,两排明亮的光如水倾泻在街道上。如果不是冬天,这里的行人一定不少。此刻寒风飕飕,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了。
钟林正在为难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叫唤“钟老师!”他回头一看,是个女孩子,穿着一件时兴不久的深红色防寒服,风把里面的羽绒吹得蓬蓬松松的,系着的一条红围巾,裹住了一张红扑扑的脸。
“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学生啊!”女孩子爽朗地说着。
哦!他想起来了。今天在教室里搜查时,从她钱包里发现一张男孩子照片。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章薇。钟老师,这么大冷天,您要到哪儿去呀?”
章薇大老远就认出了钟老师。她本来是有事情的。她想避开他,趁他没有看见自己,匆匆走掉算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由于白天那张照片,她对钟老师产生一种好感,禁不住止住脚步,主动地叫了起来。
“这么晚,你要到哪儿去呀?”钟老师反过来问章薇。
“我……”章薇犹豫一下,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抬起头,她迅速地望了钟林一眼。钟林感到那目光里有一层难以捉摸的东西。他想起钱包里那张男孩子的照片。不过,他没有再问下去。既然这学生有些难言之隐,他也不想打听她的什么秘密。
“你知道游晓辉的家住在哪儿吗?”
“您找他?”
“对。”
“您去他家,他准保不在。他呀,准在吕咏梅家。我带您到吕咏梅家找吧!”说罢,不由分说,她便在前面带路。
吕咏梅?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不过,听名字,大概是个女孩子。游晓辉到她家干什么呢?听章薇的语气似乎他和这个吕咏梅的关系不同寻常。这里面又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追上几步,赶到章薇面前,说道:“你不是还有事吗?你办你的事吧,我自己去找,会找得到的。”
“没关系的!我带您去吧!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章薇还是坚持往前走。
他们一起向一条黝黑而幽长的胡同走去。谁也没有再讲话。章薇很想向这位新老师讲几句什么。她就是这么一个姑娘,对于她认为不错的人,就愿意把心剖给人家。对于她看不起的人,她会爱搭不理,走对面,都不打一声招呼。可是,钟林没心思多讲话。头一天班主任工作,给予他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这一切,不仅来源于学生,也来源于老师和这所学校。
第一部分第7节:他发现游晓辉并没有在这里
他琢磨着见了游晓辉,讲什么呢?他不禁用手摸摸衣袋里的那两个避孕套。就讲这个?然后,让游晓辉从实招来,到底拿着它干什么来着?真的当汽球吹着玩?还是干了其他勾当?然后,告诉他的父亲?让他父亲当着自己的面,狠狠揍他两耳光,象揣发面团一样,狠狠揍他一通……再然后,汇报给学校,让他到教导处去挨一顿训,去交出检查,去接受处分……
这便是他钟林上任当班主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吗?如邱老师所言,给学生们来的第一个下马威吗?说实在的,他不愿干这件事。他不愿因为这件事,学生们怕他——由此也恨他。他并不怕怕,也不怕恨。他只是不愿意。一个人的一生很短暂,也很漫长。常常会出现一个或许多个闪失。也常常会由于这一个或一连几个闪失而陡然改变人的生活道路。还是小心为好,还是宽容的好。尤其是对待这些不过十六七岁的孩子,他们还不是已经骨骼长就的成年人,他们还在发育,他们身上每分每秒都会诞生一个新的世界,而且有可能这个世界和那个世 界截然相反。
这便是钟林的思想。可以说,既是他的教育思想,也是他的哲学思想。
他实在后悔答应邱老师来找游晓辉的父亲。他更后悔为什么当这个倒霉的班主任。
想到这里,他把衣袋里那两个弹性十足的避孕套揉成一团,路过一个垃圾箱时,把它们扔了进去. “钟老师,到了!”
章薇轻轻唤了一句。前面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屋。窗口流泻出桔黄色的灯光,在风中一眨一眨的,象跳动着一颗小小的心脏。
“砰砰砰!”
章薇轻轻敲响了门。门开了,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胖脸。见到了钟林,立刻叫了起来: “妈!爸!我们钟老师来了!”
钟林端详了一下开门的这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浑身象个小皮球。不用说,这便是吕咏梅了。
“钟老师,我先走了!”章薇走了。
吕咏梅的父母迎了出来。吕咏梅没有想到新班主任头一天就到她这里来家访。她不知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而且是由章薇带路而来?她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反感,她觉得奇怪。
“屋里坐吧!坐吧!”
钟林被吕咏梅的父母让进家里。他发现游晓辉并没有在这里。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 11日 晴
……班里新来了一个班主任,姓钟。大约有三十来岁。他和许多老师不大一样,起码和原来的班主任 容老师不一样。我明明看见他发现章薇钱包里的照片,为什么不声张,相反还给章薇呢?为什么这么偏向章 薇呢?因为章薇长得漂亮吗?女的长得漂亮,不见得人就好。章薇是一个好学生吗?起码,我就发现,在 她钱包里出现的男人的照片,今天不是第一张。钟老师这样做对吗?是姑息?还是纵容呢?他是一个怪老师。我不喜欢他……虽然,我也不喜欢容老师。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一个我所喜欢的老师呢?哦,现在的老师都不大理解我们学生……
第一部分第8节:两个日记本
星期六又到了。
不知道别的同学有什么感觉,叶秋月最讨厌这星期六。
第一节课又是语文。钟老师早早来到教室里,首先发现讲台桌前摆起厚厚两摞小山一样高的笔记本。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奇怪地问。昨天,他并没有给大家布置什么作业呀。即使是作业,也应该用作业本,犯不上用这么好的笔记本,一本本厚厚的,塑料封面,郑重感一下子增强许多。
班长覃峻站起来回答:“这是大家交的日记。”
“日记?”钟老师问。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似乎他第一次听说同学们写日记。
“是日记。老师要求每星期六交一次。”覃峻又说。显然,容老师没有把这件事交待给新班主任。班长按照以往的惯性动作,依然把日记收了上来。这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好班长。
叶秋月最反感每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