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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去收养一个几乎已经成年,而且不会说一句英语的女孩呢?她将无法分辨对与错或左与右。’”
书面工作并不是邝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必须克服的唯一障碍。在我父亲去世两年之后,妈妈嫁给了鲍伯·拉贾尼。凯文现在称之为“在我们母亲与外国移居者的约会史中的一个偶发事件——那只是因为她以为拉贾尼是个墨西哥人而不是意大利人。”妈妈随了鲍伯的姓,从而使得我的兄弟和我的姓名也以拉贾尼结束——当我嫁给了西蒙后,我是很高兴地把它改成了毕晓普。问题在于鲍伯首先就绝不愿邝来,而妈妈一般总是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任何人的。在他们离婚以后——那时我正读大学——妈妈告诉了我鲍伯是如何就在结婚之前对她施加压力以取消为邝搞的那些文件。我认为她曾打算这样做并把此事给忘了。但是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观察了你的祈祷,你看上去是那样的可爱和忧伤,祈求着上帝:‘请给我送来中国的姐姐吧。’”
邝来到这个国家时,我已大约六岁。我们在旧金山机场的海关区域等待着邝。贝蒂婶婶也在那儿。我的母亲是既紧张又兴奋,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听着,孩子们,她可能会害羞,所以不要跳到她身上去……她会像竹竿一样的皮包骨头,所以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人嘲笑她……”
当海关官员最终护送邝进入我们等待着的大厅时,贝蒂婶婶指着说:“那就是她,我告诉你们那就是她。”妈妈则摇着头。这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奇怪的上了年纪的夫人,圆胖矮小,完全不像妈妈所刻画的那个饥肠辘辘的流浪儿童,或者像我心目中那个魅力四射的十多岁的姐姐。她穿着一件灰褐色的长袍,宽大的棕色脸孔两边垂着粗大的辫子。
邝压根儿就不害羞。她扔下她的包,挥动手臂大声喊叫着:“哈罗!哈罗!”她一边仍在呵呵大笑,一边蹦跳着尖声呼叫,就像我家的一条新狗在我们把它放出汽车房时的举动一样。这个全然陌生者一头倒进妈妈的怀抱,然后是父亲鲍伯的怀里。她抓住凯文和汤米的肩膀而后摇撼着。当看见了我时,她变得安静了,蹲到大厅的地板上,向我伸出了她的两只手臂。我拽拉着母亲的裙子,“那就是我的姐姐吗?”
妈妈说:“瞧,她有着和你父亲一样厚厚的黑发。”
我仍然还保存着贝蒂婶婶当时拍的照片:头发鬈曲的妈妈身穿一套马海毛服装,脸上闪着一抹古怪的笑容;我们的美籍意大利人、继父鲍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凯文和汤米戴着牛仔帽在做鬼脸;邝的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咧着嘴笑着;而我则穿着质地轻薄的聚会服装,手指头塞在正哭喊着的嘴里。
我在哭泣是因为就在拍照片之前那一片刻,邝给了我一件礼物。那是个草编的小笼子,她从她大衣宽大的袖子里抽拉出来,骄傲地递给了我。我把它凑到眼前,透过草编空隙窥视着里面。我见到的是一个六条腿的怪物:青草般绿色,长着锯齿样的嘴颚,突凸的眼睛,眉毛则是一条鞭子样的东西。我尖声叫了起来,飞快地扔掉了小笼子。
回到家,邝把那只关着已经失去了一条腿的蚱蜢的笼子挂在了那间从此开始我与她合用的卧室里。一等夜幕降临,那只蚱蜢就开始唧唧唧地鸣唱起来,声音响亮得就像是警告人们让开路的自行车铃声。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对于妈妈来说,邝是个心灵手巧的保姆,甘心情愿、能干利落且不用花钱。在我母亲离开一个下午去美容厅或与她的女友去逛街之前,她会告诉我去粘着邝:“做个乖乖的小妹妹,给她解释任何她所不懂的东西,好吗?”于是每天放学后,邝就拴在了我身上,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等到了读一年级的时候,对于大庭广众之下的羞辱和丢脸我已经是熟捻有余了。邝问了那么多笨拙的问题,以至于整个街区的孩子都认为她是来自于火星的人。她会说:“麦当劳是什么?”“泡泡糖是什么?”“这个突眼水手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一只眼睛没了?他是强盗吗?”甚至连凯文和汤米都笑了起来。
由于有邝的陪伴,我的母亲就能无忧无虑地延续着她与鲍伯的蜜月状态。当我的老师给妈妈打电话,说我在发烧时,是邝邝来到看护员的办公室把我带回家;当我在溜旱冰时摔跤后,是邝给我包扎的手肘;她给我梳辫子,为凯文、汤米和我准备午餐,还试着教我唱中国的儿歌;当我掉了一颗牙齿时,是她来安慰我;我洗澡时更是她来用洗澡布擦拭我的后背。
我本是应该对邝感恩戴德的:我总是能够依赖着她,而她最喜欢的也莫过于伴在我身边。但实际情况却刚好相反,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因为她替代了我母亲的位置而恨着她。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想要摆脱邝的那个日子。那是夏天,在她来后没几个月,邝、汤米以及我正坐在我家前门的草坪上,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凯文的两个朋友偷偷地溜到我们房子的边上,打开了喷淋浇水系统。我的兄弟和我都听到了喷淋浇头的喷吐声和水在管道里涌流的汩汩声,于是我们就在十几只喷头刚要喷洒出水来之前撒腿跑开了。然而邝却只是站在那儿,全身淋得湿漉漉的,一边还在惊奇刹那间居然会有那么多喷泉从地下喷发出来。凯文和他的朋友是哄笑着,我则叫道:“这样不好。”
然后凯文的朋友,一个时髦漂亮、所有的小女孩儿都会钟情的二年级学生对我说:“那个傻乎乎的中国佬是你的姐姐吗?嘿,奥利维哑,那是否意味着你也是个傻乎乎的中国佬?”
我是如此的气急败坏,以至于叫喊道:“她不是我的姐姐!我恨她!但愿她回中国去!”汤米后来把我所说的这些话告诉了鲍伯爸爸,鲍伯爸爸说:“露易丝,你最好管教一下你的女儿。”我母亲摇摇头,一副悲伤的样子,“奥利维娅,”她说,“我们从来不恨任何人。‘恨’是个可憎的字眼儿,就像伤害别人一样,它也会伤害你。”当然喽,这只是使得我更加恨邝了。
最糟糕的事情是与她一起合用我的卧室。在夜间,她喜欢拉开窗帘,让路灯的灯光倾注到我们的房间里。我们并排着躺在两张配对的床上,在这“美丽的美国月亮”——就如她说的——下,邝会叽里咕噜地用中国话闲聊。我假装睡着了,而她则继续在说话;当我醒来时,她会仍然在唠叨。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成为家里唯一一个懂中文者的原因。邝把中文传染给了我。在我睡觉时,我通过自己的毛孔吸收了她的语言。她把她的中国奥秘挤压进了我的大脑,改变了我对世界的思维方式。不久,我甚至做起中国式的噩梦来了。
作为交换,邝也从我这儿学到了她的英语——按照我现在的看法,这也许就是她从未能说好英语的原因。我并不是一个热心的教师。有一次——当时我七岁——我还对她玩过一个卑劣的把戏。我们当时正躺在一片漆黑中的床上。
“利比—阿,”邝说。然后她用中文问道:“我们今天晚上吃的那美味的梨子,在美国怎么称呼?”
“巴弗①。”我说道,然后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让她听到我的讥笑声。
①Barf,美国俚语,恶心、呕吐的意思。
她结结巴巴地念叨着这新的字音——“巴—厄—法,巴—厄—法”——然后说道,“哇,如此的美味怎么会有这样难听的名字。我从未吃过那么可口的水果,利比—阿,你真是个幸运的姑娘。要是我的母亲还活着该多好啊。”她可以从任何话题毫不间断地转到她过去生活的悲剧中去,而所有这一切她又都是用我们之间那种秘密的中国语言传递给我的。
另一次,我把情人节贺卡倒在我的床上挑拣着。她先在一旁观看,然后走过来,捡起一张卡片,问:“这是个什么形状?”
“这是颗心。它意味着爱。看,所有的卡片都有心。我必须给我们班里的每个男孩子一张卡片。但那并不真的意味着我爱所有的人。”
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利比—阿,”她说,“要是我的母亲没有死于心脏病该多好呵。”我叹着气,但没有朝她看。重复了一次后,她沉默了几分钟,接着又说,“你知道什么是心脏病吗?”
“是什么?”
“它使你的身体热乎起来,贴近你的家庭,然后把稻草屋顶吹掉,带你离开了。”
“哦”
“你知道,她不是死于肺病,不是诸如此类的病。”
然后邝告诉我父亲是如何因美梦连篇而无法自拔。他不能不去向往财富和一种轻松悠闲的生活,于是弄得丢魂失魄,从他们的生活中飘逝出去,并且慢慢地忘却了他所留下的妻子与婴儿。
“我这倒不是在说我们的父亲是个坏男人,”邝嗓子嘶哑地低语着,“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他的忠诚心确实不强。利比—阿,你知道什么是忠诚吗?”
“是什么?”
“就像这:如果你要求某人割掉他的一只手来救你不至于与屋顶一起被大风刮飞,他能立即割掉双手以显示他非常非常乐意这样做。”
“哦喔。”
“但是我们的父亲没有这样做,在我的母亲即将生另一个孩子时,他离开了我们。我不是在说谎,利比—阿,这是事实。当这一切发生时,我按中国的年龄计算法来算是四岁。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我靠着我母亲躺着,搓揉她膨胀的肚子的情景。她的肚子就像个西瓜,有这么大。”
她尽可能远地伸出她的手臂,“然后她肚子里所有的水都喷涌出来,就像从她眼睛里涌出的眼泪一样,她是那么的悲伤。”邝的手臂突然垂落到她身体的两侧,“她肚子里的那个可怜而饥饿的婴儿在我母亲的心脏上吃出了一个洞,于是她们两个都死了。”
我确信邝的这些话里有些是用了比喻的说法。但是作为一个孩子,我还是把邝谈到的所有东西都看成了毫不夸张的事实:剁下的双手从一间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飞出来;我的父亲漂浮在中国海上;那个小婴儿吮吸着他母亲的心脏。这意象变成了幻影。我就像个在观看恐怖影片的孩子一样,用手掌蒙住眼睛,通过掌间的缝隙焦急地凝视着。我是邝的心甘情愿的俘虏,而她则是我的保护者。
在结束她的故事时,邝总是说:“你是唯一的一个知情者。别告诉任何人。绝不,答应我,利比—阿?”
而我则总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由于害怕和拥有一种特权而被迫对她忠诚不贰。
有一天晚上,我的眼帘早已因瞌睡而沉重如铅了,可她再次开始用中文嘟哝起来,“利比—阿,我必须告诉你某个被禁止传说的秘密。再要我继续恪守秘密真是叫人不堪重负。”
我打着哈欠,希望她能领悟这个暗示。
“我具有阴眼。”
“什么眼啊?”
“真的,我有阴眼,我能够看到阴间的人。”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来告诉你。但是首先你得答应我决不告诉任何人,绝不,答应我,啊?”
“好吧,我答应你。”
“阴间的人,就是那些早已死掉的人。”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你能看见死人?……你说的是鬼?”
“别告诉任何人,绝不,答应我,利比—阿?”
我屏住了呼吸,“这儿现在有鬼吗?”我悄声说。
“哦是的,很多。很多很多我的好朋友。”
我猛地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叫他们走开。”我恳求道。
“别害怕,利比—阿。伸出头来吧,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哦,你看,现在他们正在嘲笑你居然吓成了这副样子。”
我开始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邝叹了口气,以失望的口吻说道:“好吧,别再哭了,他们走了。”
关于那些鬼魂的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我最终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时,我看到邝笔直地坐着,全身洒满她那美国月亮的人造光芒,两眼注视着窗外,仿佛在观看她的来访者退回到黑夜中去。
第二天早晨,我跑到母亲那儿,做了我曾许诺绝不会去做的事:我把有关邝具有阴眼的事告诉了她。
由于现在已长大成人,我意识到了邝去精神病院并不是我的过错。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她自己招来的。那时的我毕竟只是个七岁大的小孩。我被吓得六神无主,不得不去告诉我母亲邝所说的一切。我觉得妈妈会要她停止这种胡说八道,但也仅此而已。可接着鲍伯爸爸发现了有关邝的鬼魂之事,并且勃然大怒。妈妈建议带她去老圣玛利亚教堂与牧师谈一下,但是鲍伯爸爸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