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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次和人们拥抱,然后向一位矮胖的妇人问好,并趴在了她的肩上。我和西蒙也赶了上去,大家友好地互致问候。
“胖了,你胖得让人不敢相信。”
“嘿,看看你,头发怎么这样?你要把它毁了吗?”
“这叫发型!懂吗?你在乡下呆得太久了,什么叫漂亮发型也不懂。”
“噢,你听听,她还是这么霸道,听我说……”
“你才一向霸道呢……”
邝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了,她的目光停在一面石墙上,那目光似乎从未见过。
“大妈,”她喃喃地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人群中一个男人哄笑着说:“她急着见到你,起了个大早,坐长途汽车到桂林去找你去了,现在可好,你到了这儿,她去了那儿,真要把她急死了。”
除了邝,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她走近那石墙,悲伤地喊道:“大妈,大妈,”几个人在交头接耳,大家都感动地背过身去。
“啊!”我不禁叫出了声。
“邝为什么哭了?”西蒙轻声问我。
“大妈,大妈,”泪水在邝的脸上纵横,“你一定还记得我,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为什么你偏在我回来时离去。”几个女人在一边呢喃,并用手捂着嘴。
我走到邝身边:“你在说什么?你不认为她已经死去了吗?”
“怎么每个人都显得怪怪的?”西蒙不解地环顾着周围说。
我缩回手说:“我也弄不懂,”然后又转向邝,轻声地说:“邝,邝!”可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温柔地盯着那面墙,一会儿笑,一会哭。
“是的,我明白了,”她说,“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明白这一点。”
下午,村民们为邝这次难得的返乡在村礼堂举行了欢迎会。有关邝看到大妈的鬼魂的传说也因此传遍了长鸣。尽管她从未向村民们宣布过这件事。由于没有任何大妈死去的证据,显然没有理由取消这次朋友们为她准备多日的丰盛的宴会。筵席上,邝没有炫耀自己的汽车、沙发、英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昔日的伙伴们回忆着过去的旧事:一对双胞胎的出生,到一座大城市的火车旅行,“文革”期间一群知识青年被送到长鸣接受再教育。
“他们自认为比我们聪明,”一个因为关节炎而手上长满肉瘤的女人说,“他们让我们改种一种生长迅速的水稻,改每年两季为三季收获。还拿来了特殊的种子,并买来了杀虫剂。等到喷雾器把药剂在稻田里一喷,害虫就死了。可是土壤吸进了农药,不久也死了,水稻自然也一起死去了。”
一位头发浓密的男人说:“我们问他们,种三季稻好是好,就是不成功,种两季稻我们有把握啊。”
有肉瘤的女人接着说:“这个知识青年还要帮我们育种骡子!哈哈,你能相信吗?整整两年时间,每个星期我们都问他,‘怎么样了?’‘还没好,还没好。’我们就一脸严肃又不失鼓励地说‘努把力,同志,别泄气’。”
正在我们说笑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说是一个官员乘高级黑色轿车从桂林来。大家都静了下来,一会儿,这位官员走了进来,人们都站了起来,只见他庄重异常地从包里拿出一张李斌斌的身份证,询问是否是本村人。几个人神情紧张地看着邝,邝慢慢走向那官员,看了看身份证,点了一下头。官员随即说了些什么,哭叫声马上在屋里响了起来。
西蒙靠近我问:“出了什么事?”
“大妈死了,就在我们早上看到的那起车祸中丧生的。”
我和西蒙走到邝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显得异常瘦小。
“抱歉,”西蒙说,“真遗憾你没能见到她,我为你感到难过。”
邝满含悲意地一笑。作为李斌斌的亲戚,她承担了所有善后事情的处理。第二天,遗体运回村子后,我们三人才踏上返回桂林的归程。
洛基一看到我们,马上揿灭了香烟。关掉了收音机,他显然已经听到消息了。“真可怜,”他说,“对不起,大姐,我应该停下来的,都怪我……”
邝大度地摆了摆手,“谁也不能怪,不管怎么样,后悔是没用的,都太迟了。”
当洛基打开车门时,我们看到那只猎头鹰仍在后座上的笼子里。邝轻轻拿起笼子,细细地看着那鸟。“不用再爬到山顶去了,”她说着把笼子放在了地上,打开了笼门。猫头鹰探出头来,东瞧西望之后跳出了笼子,抖了抖浑身的羽毛,扇了几下翅膀,然后向山上飞去。邝一直看着它从视野中消失,然后说,“没什么可后悔的。”接着便钻进了车里。
当洛基发动车子时,我问邝:“当我们路过事故现场时,你是否看到谁很像大妈?所以你才猜想她死了?”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她死了,直到在那墙下我看到了她的阴影。”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知道的一切呢?”
邝皱了皱眉头:“我知道什么?”
“你应该告诉她你知道,在你心里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你为什么没提到那场事故?”
“噢,”邝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我知道的不是那场事故,我是告诉大妈我明白她说的话是真的。”
“她说的什么?”
她把脸转向车窗,从玻璃的反光中我可以看到她那憔泞的表情,“她说那个‘少女的心愿’的故事是她编的,她说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她一直后悔把我送走,可她永远也不能告诉我这一切了,而我也失去了改变她后半生的一个机会。”
我试图找些话起来安慰她:“至少你还能再见到她。”
“嗯?”
“我是说作为阴人,她可以来看你。”
邝看着窗外。“可这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一起留下新的回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直到下一个生命的轮回。”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当汽车快要驶上公路时,学校操场上的孩子们冲着我们喊着:“再见!再见!”
第十五章 第七天
我想邝是真的垮了,可她并没有哭。我建议她在宾馆里享受送餐服务,不必再跑出去,她表示同意。
西蒙安慰了她几句,吻了她的面颊后把我们两人留在了房间里。我们吃的是意大利面片,十二美元一盘,按中国水平实在奢侈无比。邝直愣愣地看着盘里的面片,脸无表情,像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对我来说,意大利面片是很可口的晚餐,希望它能赋予我足够的能量来安慰邝。
我该说什么呢?“大妈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们为失去她而深感悲痛?”这样说实在不够真诚,因为我和西蒙从未见过她。而邝那些有关大妈虐待她的故事在我听来却更像是一本《最亲爱的姨妈》式的回忆录中的素材。邝此刻正在为这个有点邪气的老女人悲伤,而她留给邝的却只有伤痕,凭什么我们非得对那些虐待我们的嬷嬷们报以挚爱呢?难道我们纯洁无瑕的心灵一定要印上虚假的爱的赝品吗?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死会使我感到如此凄凉吗?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恐怖与负罪,试想一下,当我重温自己的童年经历想去撷取几分愉快的回忆,却发现这几乎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我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引来麻烦,如果我母亲死了,我应该原谅她并借此发出一声解脱的长叹吗?或许我会走入一个想像中的小山谷,那里我的母亲是那么完美温柔,体贴可爱,她抱着我说,“对不起,奥利维亚,我是个可恶的妈妈,一点也不称职,即使你恨我一辈子我也没有怨言。”这也许正是我想听到的,但事实上我不知道她会对我说什么。
“面片。”邝带着伤感说。
“什么?”
“大妈问我们在吃什么,她说她很遗憾没机会尝尝美国菜的味道了。”
“可面片是意大利的菜。”
“嘘,我知道,可你这样告诉她,她就会说遗憾没机会吃意大利菜,总之是太多的遗憾。”
我凑近邝低声地问:“大妈不懂英语吧?”
“她只懂长鸣方言,加上一点儿心语,时间长了,她会懂更多的心语,甚至会学点儿英语也未可知……”
邝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暗自庆幸她没有被悲伤所打垮,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
“……阴人们都是用心语讲话的,又方便又快捷,从来没有。错词汇的时候。
“心语听上去怎么样?”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真的吗?”
“好多次了。不要只用舌头、嘴唇、牙齿来讲话,要用上百种秘的感官。”
“噢,对,对。”已往有关这个话题的片断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是一种与原始本能相关的感觉,在人类的头脑创造语言和更的功能之前就已经具备——一种推托、致歉和说谎的能力,骨寒暗香、鹅叫、脸红——这些就是隐秘感官所使用的词汇,我是这想的。
“这种隐秘的感官,”我对邝说,“是不是指当你头发竖起来就说明你在害怕?”
“说明你爱的人正在害怕。”
“你爱的人?”
“对,隐秘的感官总是在两个人之间起作用。你怎么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呢?你的头发竖起,就说明你知道了别人的秘密。”
“你是说人们之所以还有秘密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拥有这种感觉力。”
“是的,人们通常到死都没想起来。”
“这么说它是鬼魂的语言了?”
“这是爱的语言,这并不仅仅指那种两情相悦的爱,所有爱,母亲对婴儿,朋友对朋友,姐妹对姐妹,陌生人对陌生人。”
“陌生人,你怎么会爱一个陌生人呢?”
邝皱了皱眉:“你初遇西蒙时,他不是个陌生人吗?我刚碰到你时,也是陌生人。还有乔治,我第一次碰到乔治时,我对自己说,‘邝,你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你知道什么?乔治是我上辈子的情人!”
“真的?一半吗?”
“不,是曾。”
曾?我完全糊涂了。
她用中文回答道:“你知道的——那个带给我油罐的人。”
“噢,我想起来了。”
“等等,大妈,我在和利比—阿说我的丈夫。”邝的目光越过我,“你知道他的——不,不是在此生,是上辈子,当你在峨嵋山时,我给了你鸭蛋,你给了我盐。”
当我用叉子挑进面片时,邝独自兴奋地谈着什么,在她自造的往事回忆中远离了忧伤。
在曾变为乔治之前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对,是在我死去的前一天。
曾给我带来了一小袋大麦,还有一些坏消息,当我把那些洗好的衣服交给他时,他没有再给我要洗的东西,我站在蒸汽锅旁边,煮着衣服。
“衣服干净与否都无所谓了,”他告诉我,眼睛却看着远处的山峦。噢,我想起来了,他说我们的求婚已经结束了,但他接着宣布一道,“天王已经死了。”
这消息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怎么可能呢?天王是不会死的,他是不朽的啊!”
“已经不再是了。”曾说。
“谁杀了他?”
“听人们说他是自杀的。”
这说法听上去比天王的死讯更让人震惊,因为天王是不允许自杀的,可他自己却自杀了?难道他不再作耶稣的弟弟了吗?一个客家人怎么能如此愚弄自己的人民呢?我看着曾,那张阴郁的面孔,他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困惑,因为他也是客家人。
我一边把那些沉重的湿衣服从水中捞出,一边想着这些事,“战争至少是结束了,”我说,“河上又可以行船了。”
这时曾又告诉了我第三个消息,它比前两个消息更坏。“河道已经开了,可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血。”当这句“不是水而是血”传进我耳朵时,我已经不知所措了。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从稻穗上获取每一颗稻粒。他是那么地吝啬词语,我只能一点一点地获得。
十年前,天王把血腥之潮从山区推向了沿海,那真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现在这血腥之潮回流了。清兵们将天王的信徒悉数残杀,他们向内陆一路追杀,烧屋掘坟,直闹得天翻地覆。
“都死了,”曾对我说,“连孩子也不能幸免。”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无数哭泣中的孩子,“他们什么时候会打到广西?”我嗫嚅地问,“下个月?”
“不,送信人到我们村只比清兵屠杀快了几步。”
“啊!两个星期?一个星期?到底多久?”
“明天清兵就将攻克金田,”他说,“再过一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