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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摇头。我确知自己的肚子在收缩,但那不是痛。我渴望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浪潮般迎面袭来,我在肉体的极度痛楚中完成精神的完美蜕变,顺利生下我健康强壮的孩子。母子天性让我有一种预感:孩子在肚里呆得越久越不利。
我哀怜地对医生说:“求求你,怎么样让孩子早点儿出来?打针、吃药、输催产素,什么都可以,我不怕疼。”
医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半晌,才摇摇头,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忍痛的人。”
手机响了,我听到了桑焦急的声音,在我已彻底对他绝望的时候,温柔而关切地对我说:“想吃点儿什么?我去给你做,给你买。”
“我什么都吃不下。”
“不行!不吃东西没有力气生孩子。想吃什么?炖鸡?排骨?鸡蛋?巧克力?蔬菜?水果……”
然后,上述食物陆续由护士之手传送进了产房,床头柜都堆不下了。临床的产妇羡慕地看着我,说:“你老公对你真关心。你们城里人条件真好。不像我们农村人,只有吃素菜。”
我看着一堆食物,只觉嗓子眼堵堵的,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想起医生的话:“好歹吃点儿,否则没力气生孩子。”我勉强拿起食物狠命地塞下去。
半小时后,我开始惊天动地地呕吐。我用了惊天动地这个词,是因为它来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呈喷射状狂涌而出,迅雷不及掩耳。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吐得这样彻底和痛快过。
打扫卫生的护士毫不掩饰她的嫌恶之情,大声地抱怨,愤愤地拖地。我很抱歉,想给她一些补偿,又不知如何拿出手。
桑还在殷勤地问我,要吃什么?想吃什么?听说我吐了,很聪明地送来了白粥。我吃药一般强迫自己往里灌——如果对我的孩子有好处。
到了下午,宫口还未开全,医生决定人工刺破羊水,刺激宫口打开。我无助地躺在产床上,已不知什么是疼痛和羞耻。医生用一根很长的针穿过我的身体,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打湿了我后背的衣服。
羊水流了半天,医生才发现我不具备自己生产的条件,必须马上手术。可是,手术前5个小时不能吃东西,而我,两小时以前还喝过白粥。
“怎么办?”我惶恐而焦虑地问医生。不可以不手术,此时羊水已流出那么多,我的孩子不会有危险吗?
“只有这样,麻醉师问你的时候,就说没有吃过东西,否则他不会给你麻醉,做不了手术。”
还能怎样?
我被迅速推出产房,前往手术室。在医院的走道上,我发现母亲、桑的父母、裴裴、美瑜,还有许多同事都来了,浩浩荡荡站成两排,担忧而焦虑地看着我。我从他们的中间穿过。桑跑过来,像一个真正的好丈夫一样,抢过推车的扶手,亲自把我往手术室推。这个顽劣的大男孩,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再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将为人父,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爱子的神经走向偏执。
手术室的情形,已经很模糊,只记得我说:“没有吃东西。”
麻醉剂从我的背脊里推入,我手上吊了几条输液管,可能是葡萄糖或血浆之类。手术开始。
我清晰地感知刀从肚皮上划过,木木的,然后听到宛如破布撕裂的声音。医生狠命地压我的肚子,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涌上来,我不可抑制地呕吐。
麻醉师困惑不解地跑来问我:“到底有没有吃过东西?”
我只好告诉他实情。“对不起,我不能不动手术,羊水破了,孩子会有危险。”我虚弱地说。
剧烈的呕吐带来全身的抽搐,影响了手术的进行。“把她压住,压住!”医生高喊。两个护士跑过来按住我的肩,呕吐仍不能歇止,我一边吐,手术一边进行。
不知过了多久,仿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孩子出来了,我已经奄奄一息。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孩子一眼。我知道孩子出来都要先让母亲看一眼。
可我只听到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护士们轻声地嘀咕:“怎么会这样?”
“我要看孩子。”我拼命地叫喊,其实声音非常微弱。
“等一下,在缝合刀口。”医生说道。他声音的冷静让我稍感放心,我想应该不是怪胎。
手术结束,医生走过来,我虚弱地问道:“孩子……怎样?”
“是个妹妹。”医生答非所问地说。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继续问道:“她……好吗?”
“嗯,目前外观没看出来明显残疾,不过,还要经过严格检查才能确定。不对,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医生惊呼,然后,看到我手上只空余了两个针头,液体接头已在呕吐的挣扎中断开,所有的液体都流到了地下。我手背上高高地鼓起两个大包,血滴在了大夫手上、衣上。
“我想看看孩子。”我执拗地要求。
“不要多说了,孩子已送去检查。你已经虚弱到极点,你也该被实施抢救。”
我被推出手术室。人群仍聚集在走道上,见到我,均露出怜悯的神色。桑把我抱到病床上,我急迫地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看到孩子了吗?她好不好?”
他嘶哑着嗓音说:“好,她好。别担心。”
我全身开始发抖,那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内到外,几欲冻僵。我全身颤抖,牙齿碰得“格格”作响。
“我冷!冷!”两床棉被盖在了身上,我仍全身发抖。医生迅速给我输上液体。我困倦至极,却无法合眼。屋顶强烈的灯光让我恶心欲吐。
我请求把灯关掉。屋里剩下一片死一样的黑暗。冷寂凄凉。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桑守在我病床边。很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清醒地共处一室,面对面地交流。
病床旁边有一张小小的婴儿床,我的孩子,她本应躺在妈妈的身边,等待初乳的灌溉。可是,她却不知被送到了何方!
我平静了半天,问道:“孩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什么样子?”
“胖嘟嘟的,挺可爱。”
“她,现在哪里?”
“正在抢救,已经输上液了。”
“桑,一定要救活我们的孩子!她,她一定很聪明很漂亮。我们好好地相处,好好地培养她……”我抓着桑的手,亢奋地说。
“好的,好的。你赶快休息,赶快好起来,这样你才有精力去照顾孩子。”桑温情而苦涩地说。在孩子生死未卜的关头,他终于长大了。
他去到了隔壁的房间。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拼命忍住抽泣声,怕惊动隔壁的桑。隔了不太遥远的空间的距离,我能感觉到他的担忧和沉重。奇怪,结婚这么多年,天天在一张床上,只有在这一刻,我感觉与他心意相通,我们互相关怀,互相体谅。
我在黑夜中静静地流泪。我在想,是不是以失去孩子为代价,才能换来我们彼此的安宁和友爱,这未免太残酷!太残酷!
裴 裴
医院是最悲惨,最让人感觉凄凉和绝望的地方。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就是新生儿科。新生命的降生总让人欣喜和振奋,连那娇嫩的啼哭也胜似乐音天籁。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都一脸荣升祖父祖母或外公外婆的骄傲与荣耀,更不要说那初为人父母者,虽然尿布奶瓶忙得团团转,可望着手中粉嫩的小肉团,一切的劳累均烟消云散。
但芊芊这里,却一片沉静与死寂。
来看她的人很多,但大都被她母亲挡在了门外。她母亲说,芊芊一见到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不肯吃饭不肯休息,嗓子都已经嘶哑了。就像患了神经病一样。
她母亲说:“裴裴,美瑜,你们是芊芊最好的朋友,劝劝她,月子里的人娇气,这样子是要落下病来的。”
我和美瑜走进屋里。芊芊正大大地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发呆。她面色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果然,一看到我们进来,芊芊立即两眼放光,急切地问道:“裴裴,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她好不好?”
我恻然。
芊芊的孩子,昨天下午从手术室里抱出便直接送到了新生儿科急救。当时大家都站在走廊上,看见护士急匆匆地抱了一个孩子跑过来,我意识到也许就是芊芊的孩子,忙凑上前去,看见孩子的小脸憋得青紫,像墨染过一样,不觉吓了一跳。
“孩子怎么了?”桑焦急地问道。
“快让开!孩子深度窒息,再不输氧就没命了!”护士迅速地冲进了新生儿科病房。桑想跟进去,却被阻隔在了门外。他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扉,一脸的茫然失措,像个不明所以的孩子。半晌,他才慢慢地转过身,神情恍惚地走过来,像一个梦游者。
“裴裴,怎么会这样?”桑喃喃地问。从没有听他用这样低的语调说过话,他总是咋咋呼呼,声若洪钟的,此时,他却萎靡得像霜打过的茄子。
“怎么会这样?谁知道?谁可以回答?”裴裴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问。
“裴裴,你告诉我,孩子……他怎样了?”芊芊继续发问。
我振作了一下,说:“芊芊,孩子还在新生儿科急救,不过,已经输上氧了,液体也输上了,你放心吧。”
“输……液?她那么小,输哪儿?多疼啊……”芊芊失神地喃喃自语,那份凄然和无助让人揪心。
芊芊的母亲端了一碗鸡汤走进来,祈求地说:“芊芊,喝点儿吧,你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芊芊皱皱眉,苦恼地说:“可是,我真的吃不下,妈妈。”
“吃点儿吧,芊芊,要不然你身体会垮掉的!”芊芊母亲苦苦哀求,并用小匙盛了鸡汤送到芊芊嘴边。
芊芊苦着脸喝了几口,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地呕吐,连拿痰盂都来不及。喂进去的那点儿鸡汤全吐了出来。
“唉,就是这样,连喝一口水都要吐的,怎么办嘛!”芊芊母亲担忧地抱怨道。
“妈,我这会儿实在不能吃。你先出去吧,我和裴裴、美瑜聊一会儿。”
芊芊母亲求助地望着我,我了解地点点头,她抹抹眼角,蹒跚着出去了。我发现,她动作很迟缓,仿佛衰老了好多。
芊芊开始细细“盘问”我们见到和听到的关于孩子的每一个细节,絮絮叨叨宛如祥林嫂在世。我相信相同的问题她已不知反复问过了多少遍,以至于嗓子已经嘶哑。可她仍旧一遍遍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问。
“好了,芊芊,你是产妇,不能说太多的话,会有后遗症的。”美瑜试图打断她。可芊芊仿佛上了发条的机器,怎么也停不下来。我这才发现她真的陷入了某种神经质的亢奋。
“芊芊,要不我们先走,你睡一下。”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只得如此提议。
“别走!”芊芊一声大叫,把我和美瑜吓得险些一个趔趄。“别走,裴裴,别走,美瑜。”芊芊乞怜地说,伸出了胳膊,仿佛要阻拦着我们。“别走,看不到孩子,再听不到孩子的消息,我,我会发疯!”
我鼻子酸了,只得拽着美瑜重新坐下。继续听芊芊用她喑哑的嗓音絮絮叨叨。
突然,我看见桑一脸凝重地出现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出屋去,看见所有的亲属都来了。医生一脸凝重地说:“对不起,孩子……可能熬不过今晚了。我们做医生的实在已经无能为力,查不出病因。你们想看的人就去看孩子一眼,毕竟,她也在这世上存在过。”
我恍如被重锤一击,顿觉双腿发软,头昏目眩。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芊芊的母亲用手捂着嘴,剧烈地抽泣起来。桑的眼泪也大滴流了下来。
我见到了芊芊的孩子。她静静地躺在恒温箱里,小小的身子赤裸着,只围了一块纸尿布。她脸上罩着一个氧气面罩,头上扎着输液针头,看起来煞是凄惨可怜。最可怕的是,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吸一口气,胸口都会塌陷进去一大块,让看的人也替她憋屈得喘不过气来。
医生悲悯地说:“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们看她输着氧还呼吸困难成这样。能不能挺过今晚只能靠她自己了……”
啊!太残酷了!她才生下来一天多,就要靠自己去和死神抢生命。所有的人,包括医生竟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弱小无助的生命一个人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可怜的孩子,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怀抱和乳汁,甚至还没有啼哭过一声,难道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她为何要在母体里生长9个月?为何要以一个完整独立的生命形态到这世上走一遭?
“让芊芊来看孩子最后一眼吧。”芊芊的母亲泣不成声地说。
“不能告诉芊芊。”桑哑声说道,“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