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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种违和感。
总是一直感受到的,内在与外在,思考与肉体的乖离感。这种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可是,就只曾经解除过一次而已,现在感受到的违和感却已不比以往。
不快的感觉。
是的,一种不快感。不一致的思考,不一致的感情,分歧了头脑与心脏。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让我感到更为烦躁。然后,陷入烦躁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在哪里立足,于是不快的感觉又变得更加强烈。反覆巡回着。
我摇了摇头,想要扫开逐渐堆积的杂念。但却始终无法如愿,我勉强地叹了一口气,表面上做了决定,把刀子收回刀鞘中。
我凝视着房间里,充塞在整个房间的黑暗。
我的房间真的非常清爽。只有一个书架,里面放着的几乎都是课本和参考书。澪第一次见到我的房间时,也吓了一跳,其实我真正最常活动的范围是在这个房间对面的书房。原本是配合父亲工作上的需要才弄成好像资料室一样,不过实际上都是我在打理。买回来的一些休闲的书籍,我也几乎都放置在那里。
设计简单的机能床的枕边有张边桌,上面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文库本和空的杯子。左手边的脚下,放着刚刚说过的书架。床的对面放着设计简单的桌子和同样设计简单的电脑椅。
「……」
那张简单的——有靠背却没把手——的电脑椅上,有个东西正坐在那里盯着我。黑压压的某种『东西』。比飘散在房间内的阴暗还要浑沌,也让房间看起来更加地晦暗不清。黑雾,宛如小孩随意涂鸦的人影,一种没有特定轮廓和外观的东西。我之所以会知道有这种东西正盯着我看,是因为虽然它的外观淡薄,但却又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又来了啊?」
我唤着那道阴影。黑影没有回答,只是从它身上渗出正盯着我看的感觉。
从我持有登山刀以后,那道影子便开始出现了。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阴森的气氛,也会在夜路中回头看一看,或是在黄昏时分凝视着自己的阴影。然后一点一点地加深了存在感,不知不觉间便在暗黑中凝成一道模糊的阴影。
「 」
阴影说了些什么。空气中飘浮着说话的感觉,但却无法抓到它话里的意思。其实根本没有语言这种媒介,阴影只是吐出一句空白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世上为什么总是这么多不如人意的事情。我的愿望,明明是这么地微小啊……
「 喔」
听到些许的声响,我惊讶地抬起头。
阴影直直地凝望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阴影的轮廓开始变清晰起来。阴影中缓缓地凹陷出更深的阴影,形成了模糊的眼窝和未成形的嘴巴。
「你 怎 啊」
宛如从细缝透出的风般蒙胧的颤音。无意义与有意义间相互拉扯。
我的手心被微微渗出的汗水给濡湿了。
从窗帘的细缝中,透射进似乎吸收了所有热度的晕白月光。阴影不但没有被月光吹散,其至还藉着已经死过一次的太阳光,补足了自身的能量。彷佛终于对好相机的焦距一般,朦胧的影子也开始整理着轮廓。
「 们 样 了啊」
我反射性地闭起眼睛。眼帘的外面,明显地传来影子嘲笑的声音。
* * *
「……」
我被贴在脸颊上的手机震动给震醒,伸手随意按下手机的按钮,关掉闹铃。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上面完全没有类似人脸的污渍,也没有奇怪的符纸,只是一片用全新且一致的壁纸贴平的天花板。右手边有个与墙壁的接点。将目光从那里稍微往左边移开,小小的灯泡闪烁着红褐色,如铁锈般的微光。接着我转了转颈子,映入眼前的是排放着一套的餐具和茶壶的钢架,衬着澪的睡脸,这个画面占满了我的视线。眼睛闭着,嘴唇微启,毫无防备的自然睡脸。
为了怕吵醒澪,我轻轻地起身,穿上自己散落在床上的衣服,然后把她的衣服整齐地叠在床沿。碰到她的底裤会让我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调开目光把它夹在裙子和衬衫里面。平常如果是妈妈的内衣之类的,我总是随便卷一卷乱丢,不过现在的状况毕竟比较不一样(还好良雨有洗自己的衣服)。
我拿起房间里的笔记本快速地写完后放下笔,然后坐在床上静静地观看着澪的睡颜。
「……」
她微弓着身体正睡得香甜。总觉得她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就跟家里养的小猫们一样。因为她微微的笑容很可爱,让我的嘴角也自然地微扬。突然很想恶作剧一下,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嗯……」
她微微地蠕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翻了翻身,脸蛋对着我。本来有点担心自己的恶作剧不小心把她吵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再次进入安祥的梦乡。
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把滑落的床单和枕头挂回原位。拨好遮住她脸颊的发丝,轻触着她脸旁伸出来的左手。确认布满着澪手上的伤痕,也确认着正在观察的我。
「……」
我拿起书包站了起来,静静地转动着房门的门把。
「……晚安。」
我无声无息地合上门、下了楼在玄关穿上鞋子,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钥匙圈。到了外面后,我用复制的钥匙锁上西周家玄关的门。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晴朗无云的夜空里却看不到半颗星星,宛如一片道具布幕一样。我一边仰望着夜空,一边走了出去。
这附近还稍微残留有一点农田和水田,建盖完成的房子并不太多。即使有家庭入住大概也只经过两三年而已,混合着味噌、炖品、用生姜酱油烧菜的味道,该不会是刚漆好没多久的油漆所造成的错觉吧。
我正好可以一边散步一边思考事情。
我跟澪依然在清晨会合后一起上学,下课后坐着一起看书,放学后再合起书一起离开。
澪偶尔会来我家和小猫一起玩,也会跟良雨玩虚拟人生或大富翁。当良雨因为拚命找猫而生病的时候,澪还带着一整个刚烤好的起司蛋糕来探病。蛋糕吃起来松软顺滑。
今天放假,从暑假最后一天到现在大概过了一个月后,我才再次来到澪的家里。念完书,喝着红茶休息一下,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接着我们便到超市去买齐食材,早早地吃了晚餐,是浓郁的培根蛋面配上口感清爽的酱汁。
「和也和良雨都对烧菜很有兴趣吗?」
净一边夹起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而放进去的番茄,一边问道。
「是不讨厌。我和良雨常常在爸爸身后看他用心地烹煮料理,所以已经习惯了。一开始好像是我吧。我真的觉得料理本来就应该由男生作。对我而言,我一开始就觉得作料理与其说是兴趣还不如说是义务。」
我苦笑着说,而澪也露出了苦笑。
我们两个一起清洗完吃完的餐具之后,便回到房间,之后果然还是互相拥抱了。
每次触碰到澪的肌肤,每次巡回她的伤痕时,我的内心便自然地涌出了爱。澪安心地靠着我,我近距离凝视着她嫩白细肤上泛起的红潮,还有波光盈盈的眼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那片关于黑色森林的画面,又变得更逼真了一点。随着叶子的形状和树木断枝愈来愈清晰,爱怜中又伴随着一抹不安,宛如泡沫般浮跳了出来。
「……森林,森林吗?」
全国究竟有几个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的十六岁少年?我如此心想。以日本总人口一亿两千万来算,平均寿命假设是八十岁,大约会有一百五十万人吧。就算因为高龄化或团块化让数目稍微减少,不过至少有一百万个以上的十六岁人口,正烦恼着学校的课业,看着连续剧、跟情人约会,或是像我现在一样,一边思考着无意义的事情,一边走在夜路上。在这一百万个十六岁的少年里,又有几个人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呢?
「……」
当我走到平常上学会合地点、那间小小的神社前面时,看见一个靠在墙上的人影。等我走近后,那道人影用一副仿佛事先约好般的态度,轻轻地挥挥手,说道:「你好。」
「『真的好巧。在这里遇见你。』」
「如果真的要照台词说的话,应该要用更老套的台词比较好吧。好歹你也像连续剧里的精彩片段一样一直等在这里,对吧?」
「我总想不到合适的话。你又会怎么说呢?」
她耸耸肩问道,我仰望着被淡云轻覆的半月,思索着。
「——『层云伴月,花儿侍风。十字路口阴暗处,鸟居之下请留神。』……这样如何?」
听到我的话后,她轻笑着说:「今后我会采用的」。接着她便离开了靠着的石壁,脸上带着让人觉得恶作剧的表情,愉悦地将脸转向我。
「你有空来谈一谈吗?」
「可以。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听到我答应后,葛峰圣微微地笑了。
「——啊,感觉真好。」
葛峰圣轻快地踏上数层石阶后,在神社境内翩然转身,宛如神乐舞般轻盈。再加上优雅的制服,又更为她加深了几分印象。
「像这种随处都能找到、又没什么人的地方——真的很棒,我非常喜欢。」
「因为可以立刻真切地感受到『孤寂』吗?」
听到我这么说时,她的眼睛稍微地睁开了一点,然后笑着点点头。
「是啊。孤寂这种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封闭自己,一种阻断隔绝的感觉,也是种救赎。因为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界线的压迫感。」
她说完又转过身去,圣将手在身后交叠,背向我。我也彷佛被吸引似地抬头仰望夜空。
明明只是爬上『后山』的神社而已,却看到了比刚才的住宅区还多上许多的星星。当然,即使在这里顶多也只能看到二等星左右的微小星子,不过却能确认*秋季大四边形。夜晚的秋风吹拂,树木摇曳,虫鸣合着叶骚,这真的是想要体会孤寂的最佳状态了。(编注:由飞马座的α、β、γ以及仙女座的α所组成的四边形。)
「——『就逃吧,逃到心中的孤寂里。』」
当我的目光回到地面后,发现圣正靠在石狗的台阶上回望着我。唯一的一盏水银灯已足以吸引着蛾类与小虫,但却不足以映照出这名少女的表情。半身隐匿在黑暗的葛峰圣,流露出的表情究竟是哭着笑着,轻蔑或哀伤,实在无法断言——彷佛相反的钟摆般动摇着。
「你知道人为什么害怕寂寞吗?」
「……因为跟别人在一起很『快乐』,所以孤寂让人感到孤寂又害怕。」
「呵呵?那是因为你跟某人在一起觉得很『快乐』吧?」
「……嗯,也是。」
我耸耸肩,她也跟着耸耸肩,然后说道:
「其实这个世界上,『自己』比任何事都还要可怕。」
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
「变得孤寂以后,不管想与不想都必须跟自己对峙,也变得只有自己才能规定自己而已。
这才是更难的事情,远胜过世间所有事物——所以才恐怖,所以才令人害怕,所以才令人恐惧,所以人才会畏惧着孤寂。因为存在于孤寂的另一边的东西比什么都还令人讨厌。」
「……这是你的哲学吗?」
「是我的『经验』。当我开始觉得我是个异类,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寂存在以来,我就是一直这么想的。我总是一直地持续注视着『我』。这——」
她将手掌放在自己胸前,然后缓缓地巡回着自己的轮廓。仿佛要昭告给旁人,给我,给世界一样——
「藉着这个受诅咒的B。R。A。I。Nolex,死而复生的我究竟是什么?活人?死人?怪物?还是——纯粹是个幻影而已。」
然后她露出一抹让人不会错看的、自嘲的淡笑。
——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听到圣的话,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被我放在记忆的一角——从不曾消失吧——澪的话再次响起。
她一直注视着我,一脸似哭似怒,介于中间的笑容,瞳眸反映着冷冷的星光。
「——从上次的声明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我一直注意着你们……不论如何我还是不太了解,因为你们真的很奇怪。」
「是吗。」
「就沉默地坐在一起,花两三个小时持续地阅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应该也还没到被说成这样的地步吧?
葛峰圣的背离开了原本靠着的石狮狗,行姿缓慢地朝我靠了过来。
「你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相坂和也同学。你应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