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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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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成袖了,作别而去。
  不上月余,刑厅任满,钦取进京。临行对蒋成道:“我见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丢你,要带你进京,你可 
愿去?”蒋成道:“小的蒙老爷大恩,碎身难报,情愿跟去服事老爷。”刑厅赏了银子安家。蒋成一路随行, 
到了京中,刑厅考选吏部,蒋成替他内外纠察,不许衙门作弊,尽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
  主人鉴他数载勤劳,没有甚么赏犒,那时节朝中弊窦初开,异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个吏员脚色, 
拣个绝好县分,选了主簿出来;做得三年,又升上经历。两任官满还乡,宦囊竟以万计,却好又应着算命先生 
的话。这岂不是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真个耳目一新。
  说话的,若照你这等说来,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圣贤”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话, 
难道反是虚文不成?看官,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感动天心,所以神差 
鬼使,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凑着这段机缘。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究竟这个八 
字不是人改,还是天改的。
  又有一说,若不是蒋成自己做好事,怎能够感动天心?就说这个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卷三 乞儿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



  词云:
  好汉从来难得饱,穷到乞儿犹未了。得钱依旧济颠危,甘死沟渠成饿莩。叫化铜钱容易讨,乞丐声名难得 
好。谁教此辈也成名,只为衣冠人物少。
  右调《玉楼春》这首词是说明朝正德年间,一个叫化子的好处。世上人做了叫化子,也可谓卑贱垢污不长 
进到极处了,为甚么还去称赞他?不知讨饭吃的这条道路虽然可耻,也还是英雄失足的退步,好汉落魄的后门 
,比别的歹事不同。若把世上人的营业从末等数起,倒数转来,也还是第三种人物。
  第一种下流之人是强盗穿窬,第二种下流之人是娼优隶卒,第三种下流之人,才算是此辈。此辈的心肠, 
只因不肯做强盗穿窬,不屑做娼优隶卒,所以慎交择术,才做这件营生。
  世上有钱的人,若遇此辈,都要怜悯他一怜悯,体谅他一体谅。看见懦弱的乞儿,就把第二种下流去比他 
,心上思量道:“这等人若肯做娼优隶卒,那里寻不得饭吃,讨不得钱用,来做这种苦恼生涯?有所不为之人 
,一定是可以有为之人,焉知不是吹箫的伍相国,落魄的郑元和?无论多寡,定要周济几文,切不可欺他没有 
,把恶毒之言去诟詈他,把嗟蹴之食去侮慢他。”
  看见凶狠的乞儿,就把第一种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这等人若做了强盗穿窬,黑夜之中走进门来, 
莫说家中财物任他席卷,连我的性命也悬在他手中,岂止这一文两文之钱,一碗半碗之饭?为甚么不施舍他, 
定要逼人为盗?”人人都把这种心肠优容此辈,不但明去暗来,自身有常享之富贵,后世无乞丐之子孙;亦可 
使娼优渐少,贼盗渐稀;即于王者之政,亦不为无助。
  陈眉公云:“释教一门,乃朝延家中绝大之养济院也。使鳏寡孤独之人悉归于此,不致有茕民无告之优。 
”我又云:“卑田一院,乃朝廷家中绝大之招安寨也。使游手亡赖之人悉归于此,不致有饥寒窃发之虑。”这 
两种议论都出自己裁,不是稗官野史上面袭取将来的套话,看小说者,不得竟以小说目之。况且从来乞丐之中 
,尽有忠臣义士、文人墨客隐在其中,不可草草看过。至于乱离之后,鼎革之初,乞食的这条路数,竟做了忠 
臣的牧羊国,义士的采薇山,文人墨客的坑儒漏网之处,凡是有家难奔、无国可归的人,都托足于此。有心世 
道者,竟该用招贤纳士之礼,一食三吐浦,一沐三握发,去延揽他才是,怎么好把残茶剩饭去亵渎他?我如今 
先请两位教化陪客与本传做个引子,一个是太平时节的文人墨客,一个是乱离时节的义士忠臣,说来都可以新 
人耳目。
  明朝弘治年间,曾有一个显宦,忘其姓名。他因出使琉球,还朝覆命,从苏州经过。慕虎丘山上风景之胜 
,特地泊了座船,备了筵席,又开一樽名酒,叫做葡萄酿,是琉球国王送他做下程的,携到山顶之上。带了几 
个陪宾,把绒单铺了,一边饮酒,一边赋诗。
  正在那边搜索枯肠,忽然有个乞儿走上山来,立在面前讨酒吃。显宦大怒,说他阻挠笔兴,搅乱吟思,可 
恨之极,分付家人驱逐他。
  他不慌不忙,回覆那显宦道:“我只说列位老爷相公在这边做甚么难事,所以怪人搅扰,却原来是做诗。 
做诗有甚么难处,怕人搅扰?我自讨我的饭,你自做你的诗,两不相妨,何须发恼?”说了这两句,只是立了 
不动。
  那显宦对着家人,高声大怒道:“面前立了个叫化子,如何做得好诗出来?还不快赶他去!”乞儿道:“ 
面前立了个叫化子,就做不出好诗来;若还立了个正经人,连好字也写不出了。亏那唐朝的李太白,面前坐了 
个皇帝,又立了个贵妃,尚且下笔如流,做出《清平调》三首,为千古之绝唱。难道从古及今,只有李太白一 
个,才称得才子,列位老爷相公,还算不得诗翁么?”显宦听了这些话,气得目定口呆,要忍耐又忍耐不住, 
要发作又发作不得,与那几个陪宾面面相视。
  有一个陪宾道:“他不过在说平话的口里,听了几个故事来,在这边调唇弄舌,晓得《清平调》是甚么东 
西?且待我盘他一盘。”就对乞儿道:“我且问你。‘清平调’还是古风,还是律诗,还是绝句?”乞儿道: 
“不是古风,不是律诗,也只怕不是绝句。”众人道:“这等是甚么诗体?”乞儿道:“‘清平调’三个字, 
就是诗体了,何须问得?”众人笑了一阵,又问他道:“这三首诗是为何而作?诗里面的意思,是说的一件甚 
么东西?”乞儿道:“‘清平调’三个字,就是诗的意思了,又何须问得?”众人又笑了一阵,就对他道:“ 
何如?
  你的马脚露出来了。这三首诗,是为咏牡丹而作,叫做七言绝名。诗体尚且不知,题义全然不解,竟在这 
里瞎猜。横也是‘清平调’,竖也是‘清平调’,‘清平调’是件甚么东西,可是吃得的么”乞儿道:“这等 
说来,列位相公认错了。这三首诗,不但不是绝句,亦且叫不得是诗,乃是三篇乐府。但凡诗词里面,可歌而 
不不唱者,谓之诗;可歌而兼可唱者,谓之乐府。若还这三首是诗,当初的题目,就该是‘咏牡丹’三字,不 
该叫做《清平调》了。所谓调者,就是词曲里面越调、商调、大石调之类是也。玄宗天子出这个题目与他,原 
是要被之管弦,使伶工演习,见得海宴河清,朝廷无事,圣天子安坐深宫,终日看名花,亲国色,宴乐清平的 
意思,所以叫做《清平调》。
  这三首称府的妙处,在于文采既佳,宫商又协,所以喜动天颜,受了许多宠赐;若单单只取文采,不过是 
几首咏物诗罢了,为甚么千古相传,以为绝调?如今列位相公,诗体也不叫做尽知,题义也不叫做甚解,亏得 
生在今时,做仕宦的陪宾,还可以藏拙;若还也生在唐朝,与李太白一同应制,只怕文字做来未必中式。不但 
赏赐轮不着,连那两盏龙凤灯笼还要借重尊手提了,送李太白回院也不可知。”说过这些话,又拱拱手道:“ 
乞儿粗卤,不知忌讳,冲撞列位相公,莫怪莫怪。”众人听了,气得面如土色,恨不得把头发揪了过去,痛打 
一顿,方才畅快。
  只因碍了主人,不好动手。
  那显宦见他应对如流,又且说得理明义畅,知道是个文人墨士流落下来的,词色之间,有些要优待他的意 
思。怎奈那些陪宾不服,不肯作兴他。
  内中有一个道:“他那些话,都是别处听来的,世上尽有谈今说古,口若悬河的人,乃至提起笔来,一个 
字也写不出。
  如今求老先生考他一考,若还笔下写来的,也像口里这等便捷,晚生们情愿让你上坐。”那显宦就对乞儿 
道:“你会做诗么?”
  乞儿道:“像李太白那样的乐府,果然做不出,若还只要成篇,不论音律,与这几位相公唱和起来,或者 
也还应会得过。”
  显宦道:“取一幅诗笺、一副笔砚与他。”乞儿道:“这等求老爷命一个题,限一个韵。”显宦道:“诗 
的题目不过是登高眺远的意思,随意做来就是了。料你做叫化子的人识不多几个字,不好把险韵难你,限一个 
‘上大人’的‘上’字罢了。”
  乞儿提起笔来,先写个‘一’字,后写个‘上’字,就丢下笔来,袖手而立,却像做不出的光景。
  那些陪宾看了,个个都掩口而笑。显宦道:“我说你的胸中,不过一两点墨水罢了,晓得做甚么诗。才写 
得两个字,就住了手,世上有两个字一首的诗么?”乞儿道:“不瞒老爷说,乞儿的才虽然不如李太白,平日 
做诗的毛病却与他一般,先有了斗酒,然后才有诗百篇。若还要我干做,其实是做不出的。”
  显宦道:“就赏他一碗酒。”管家斟了一大碗,放在桌上,乞儿一吸而尽,提起笔来,依旧写个“一”字 
,写个“上”字,又丢下笔来,袖手而立。显宦大怒道:“为何又是这两个字,写了这两个字又不动了?”乞 
儿道:“只因才多酒少,接济下来,所以笔机干涩,写不成篇。求老爷再赐几碗,还你一挥而就。”显宦道: 
“这等再赏他一碗。”管家又斟一碗与他。
  他吃尽了,提起笔来,增上个“又”字,再写“一上”二字,依旧丢下笔来,袖手而立。显宦道:“如今 
还有甚么讲?”
  乞儿道:“毕竟是酒少的原故,若饮尽此壶而诗不成者,罚以金谷酒数。”显宦对家人道:“我明晓得他 
是骗酒吃,就拚这一壶舍他,若还再做不出,一总与他算帐就是了。”乞儿一手举笔,一手拿碗,叫管家不住 
的斟。吃了一碗,仍写“一上”二字。那些陪宾见他写来写去,不过是这两个容易字,知道是白丁无疑了,正 
要打点报仇,不想吃完之后,就把这几个容易字眼凑成一句,后面又续上三句,恰好是一首眺望的诗。显宦取 
去一看,不觉大惊大笑,喝采起来。其诗云: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与青天傍;等闲回首白云低,四海五湖 
同一望。
  显宦捏了这幅诗笺,扯那几个陪宾到背后去商议,说此人口气极大,必非以下之人,要拉他入席同饮。那 
几个陪宾众口一词,都说朝廷重臣与乞丐之人同坐,近于失体,旁人传播开去,有碍官箴。显宦踌躇了一会, 
掉转身来,正要与他说话,不想他诗成之后,飘然而去,任凭呼唤,再不回头。
  显宦没奈何,只得分付一个管家尾他下山,察其动静。只见走到山脚之下,有三、四个绝标致的名妓接他 
下船,替他除去破帽,脱去破衣,换了新巾艳服,大家笑做一团,开船饮酒而去。连岸上的人,也都拍掌,呵 
呵笑个不祝管家问道:“方才上船去的是何等之人?为甚么原故假装这个模样?”岸上人道:“这是本处一个 
解元相公,姓唐名寅,表字伯虎。字画文章俱是当今第一,极喜诙谐玩世人,人都叫他风魔解元。起先你家老 
爷将要上山的时节,他的酒船泊在你们船边,闻得你们船上开了一瓶好酒,他垂涎不过。后来见你老爷上山, 
他对那些名妓道:‘怎么样生个法子,走上山去骗他几杯,尝一尝滋味才好。’有个名妓道:‘如今的仕宦, 
那个不晓得名士之中有个唐伯虎,你拚得写个名帖走去拜他,怕他不留你坐首席?唐伯虎道:‘写晚生帖子干 
谒要津,是当今名士的长技,我一向耻笑他们的,此戒断不可破。况且明明白白走去撞席,也觉得没有波澜。 
须要生个妙法,去吃了他的酒来,还不使他知道姓名,方才有趣。’有个名妓道:“这等说,除非做齐人乞食 
的故事,方可必得,只怕你没有这副脸皮。’唐伯虎道:‘才人玩世,何所不可?毕吏部为酒而做贼,贼尚可 
做,况于乞丐乎?’随即换了破衣破帽,扮做叫化子,走上山来骗酒吃。方才下山的时节,我见他沉醉醺醺, 
想是中了他的诡计了。”管家就把做诗吃酒的话,与他说了一遍,如飞走上山去,回覆主人。
  显宦大惊道:“原来就是唐伯虎!这样一个大名公,竟与他当面错过,可惜可惜!”埋怨那些陪宾道:“ 
我原要礼貌他,都是兄们不肯,阻塞贤路,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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