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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乍一看去,确实像是弗雷斯蒂埃写的。但文章的内容却要更加充实,行文也更加大胆、泼辣。”
还有一次,杜·洛瓦偶尔打开存放小木球的柜子,发现弗雷斯蒂埃玩过的那些小球旁,木棒上缠着一块黑纱,而自己当初由圣波坦带着玩的那个小球旁,木棒上却缠了根粉红色缎带。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摆放整齐,旁边放着一块博物馆常见的那种标示牌。牌上写道:“此处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归未经政府正式认可之继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经久耐用,随处可使,旅行在外也无不可。”
杜·洛瓦看罢,捺着性子把柜门关上,但仍大声说了一句,以便房内其他人能够听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到处都有。”
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因而受到伤害。以笔杆为生的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本来就很脆弱,常常疑神疑鬼,肝火很旺。无论是一般记者还是天才诗人,都在所难免。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现在成了他一块心病而很怕听到,一听见就脸上发烧。
他觉得,这个名字是对他的辛辣嘲讽,岂止是嘲讽,几乎无异于是一种侮辱。仿佛时时在向他呐喊:
“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帮你写的,正像她的前夫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一样。没有她,你岂会有今天?”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必会一事无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至于他,哪有这回事儿?
回到家中,他依然为此而深深苦恼着。在这个家里,从家具到各类摆设,他不论触及到什么,马上便会想起已经作古的弗雷斯蒂埃。对于这些事,他起初倒也没怎么管,可是同事们开的玩笑,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碰到这些迄今一直不怎么注意的东西,心头便隐隐作痛。
他现在是只要一拿取某件器物,便觉得仿佛看到器物上正放着查理的一只手。眼前的一切,都是查理使用过的,都是他过去购买和喜爱的。这样一来,那怕一想到他这位朋友同他妻子往日的关系,杜·洛瓦也开始感到怏怏不乐。
他常为自己这种反常心理感到纳闷,怎么也弄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德莱娜与朋友交往,我从无嫉妒心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向是放心的。她进进出出,我从不过问。可是现在一想起查理这个死鬼,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杜·洛瓦又想道,“他是个十足的废物,弄得我也跟着倒楣。不知玛德莱娜当初怎么嫁了这样一个蠢货?”
因此一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盘桓不去:
“以她这样一个精明女人,怎会心血来潮,看上这个无用的畜生?”
这样,一件件日常琐事,诸如玛德莱娜、家中男仆或女佣的一句话,只要一提起死者,便使他心如针扎,忿懑之情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欢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问道:
“怎么一块点心也没有?你可从来没有让他们做过。”
“不错,这件事我倒真没想到,”年轻的妻子笑道,“因为查理生前讨厌甜的东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个查理,右一个查理,一会儿是查理喜欢这个,一会儿是查理喜欢那个,把我弄得烦透了。查理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安息吧。”
玛德莱娜惊异地看着丈夫,不明白他这无名火因何而发。不过她到底是个精细的女人,很快也就对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定是潜移默化的忌妒心理在那里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种嫉恨便会大大膨胀。
她也许觉得这很可笑,但心里却感到甜丝丝的,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一通按捺不住的发泄而感到气恼。这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在忙着写一篇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他忽然觉着套在脚上的暖脚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过来,但未能如愿,因此一脚踢开,笑着问道:
“查理以前常用这玩意儿吗?”
“是的,”玛德莱娜也笑着答道,“他很怕感冒,毕竟身子骨较弱。”
“对于这一点,他的表现是够充分的了,”杜·洛瓦恶狠狠地说道。接着又吻了吻妻子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所幸我同他不一样。”
到了就寝的时候,他的脑际依然萦回着那一成不变的想法,又问道:
“查理睡觉时是否带个棉布睡帽,把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以免着凉?”
“不,”玛德莱娜对于他的玩笑始终虚与委蛇,“他只是在头上系一块纱巾。”
“真是丑态百出,”杜·洛瓦带着高人一等的轻蔑神情,耸了耸肩。
从此之后,查理的名字也就时时挂在他的嘴边,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要提起他,而且装腔作势地带着无限的怜悯,一口一个“可怜的查理”。
只要在报馆里听到有人喊他两三次弗雷斯蒂埃,他一回到家中,便会拿长眠于黄泉之下的死者出气,怀着仇恨,对死者百般嘲弄。这时,他常会得意地把他的缺点及其度量狭小和可笑之处,一一列数出来,甚至加以渲染和夸大,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清除干净。
有一句话,他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你还记得吗,玛德?弗雷斯蒂埃这个蠢货那天竟然声称,他可举出例子说明,胖子要比瘦子更加有劲。”
到后来,他竟然对死者的床第隐私也发生了兴趣,妻子对此实在难于启齿,始终拒绝回答。然而他仍一个劲地坚持道:“好了,好了,快给我讲讲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一定很可笑,不是吗?”
“算了,还是让他安息吧,”玛德莱娜说道,声音很低。
“不,你一定要讲,”杜·洛瓦穷追不舍。“这个畜生在床上一定也笨得可以!”
久而久之,他总是以这样的话语来结束谈话:“这家伙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热,他站在窗边抽烟,忽然灵机一动,想去外面转转,于是向玛德莱娜问道:
“我的小玛德,想去布洛涅林苑走走吗?”
“好呀,当然想去。”
他们乘了一辆敞篷马车,经香榭丽舍大街向布洛涅林苑驶去。天上的云彩纹丝不动,一点风也没有。整个巴黎热得像个蒸笼,吸入体内的空气像锅炉里冒出的热气,滚烫滚烫。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把一对对情侣送到那较为清凉的林苑中去。
看着这些恋人勾肩搭背地坐在车里,女的穿着浅色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衣装,从他们面前驶过,杜·洛瓦和玛德莱娜不觉心驰神往。已有星星出现的火红天空下,这情侣组成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流向林苑。除了车轮在地上的低沉滚动声,没有其他声响。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默然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座位上,沉陷于炽热的欲望所造成的梦幻中,正心急火燎地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狂热拥抱。灼热的暮色中似乎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兽欲横流,滚滚向前的恋人大军,简直使空气也变得更形重浊起来,令人感到窒息。这些成双成对者,如今都沉醉于同一种追求,同一种激情中,一股狂热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满载这万种情爱的马车,每一辆上方仿佛都是柔情缭绕,一边走,一边播洒着男女欢爱的浓厚气息,令人心旌摇摇,不能自已。
在这荡人风情的熏染下,杜·洛瓦和玛德莱娜不觉也柔情依依地手拉起手,一言不发,心头因四周的强烈气氛而激动不已。
车到城外拐弯处,他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心醉神迷,嗫嚅地说道:
“咱们又像上次去卢昂那样,想怎样就怎样了。”
巨大的车流进入林苑后也就散开了。在年轻人前往的湖区小路上,马车逐渐拉开了距离。林荫茂密,树影婆娑。树下小溪流水潺潺,树梢上方,广袤的苍穹已是繁星点点,空气因而显得格外凉爽而又清新。车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拥抱,亲吻,无不感到销魂蚀骨。
“啊,我的小玛德!”杜·洛瓦紧紧地搂着妻子,轻轻喊了一声。
“还记得你家乡的树林吗?”玛德莱娜于是说道,“那片林子是多么地阴森可怖。我总觉得它无边无沿,猛禽怪兽,出没无常。这里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轻柔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据我所知,林苑那边就是塞弗勒。”
“啊!瞧你说的,”杜·洛瓦说道,“我家乡的那个树林,也就有些鹿、狐狸、狍子和野猪而已,此外便是时而可以见到的守林人小屋。”
这“守林人”一词,也即弗雷斯蒂埃的名字①,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他不由地一惊。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说出的,而是某个人从路旁的灌木丛里向他喊出来的。忽然之间,他什么话也没有了。多日来,对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着他,弄得他坐卧不宁,难以排解。现在,他又回到了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闷中。
①在法语中,“守林人”一词同人名弗雷斯蒂埃在拼写和读法上完全相同。
过了片刻,他向妻子问道:
“你过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车来此走走吗?”
“当然,我们常来这儿。”
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想立即打道回府,此要求是如此强烈,弄得他无以抗拒。因为这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心头,紧紧地束缚着他,一刻也摆脱不了。无论是想什么或是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个死鬼。
只见他恶狠狠地向玛德莱娜说道:
“告诉我,玛德。”
“什么,亲爱的。”
“你有没有让可怜的查理戴绿帽子?”
“你的这些无聊想法,什么时候才算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轻的妻子一脸的鄙夷。
然而杜·洛瓦依然毫无收敛:
“瞧你,我的小玛德,有还是没有,照直说好了。快说,你让他戴了绿帽子,是不是?”
玛德莱娜无言以对。同所有女人一样,一听到这充满侮辱的话语,便气得浑身发颤。
“他妈的,”杜·洛瓦毫不退让,又说道,“世上如果有人像是戴了绿帽子的话,他就是一个。是的,一点没错。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让他戴绿帽子,就是想弄清这一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地呆头呆脑?”
他觉得,玛德莱娜好像笑了笑,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因此他坚持道:
“来,还是照直说了吧。这又有什么关系?相反,你若向我承认,说你欺骗过他,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所一心盼望的,是能够证实这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查理,确曾受过这可笑的耻辱。因此此刻正为弄清这一点而焦躁不已:
“玛德,我的小玛德,求你了,你就承认了吧,这是他应有的下场。你若不这样对待他,反倒是不对的。来,玛德,承认了吧。”
杜·洛瓦如此固执地坚持其想法,玛德莱娜现在显然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一阵阵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于是将嘴凑近妻子的耳边:
“说了吧……说了吧……只是说个是,不就完了?”
不想妻子猛地躲开身子,说道:
“你这个人真蠢!这种问题,谁会回答?”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认真,杜·洛瓦顿时像是浑身浇了盆冷水,微微喘息,神色茫然地僵在那里,仿佛受到了严厉训斥。
马车此时正沿着湖边走着,映入水中的点点繁星,清晰可见。夜色沉沉,远处似乎有两只天鹅在缓缓游动。
“现在往回走吧,”杜·洛瓦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于是掉转头,踏上了归程。迎面还有一些车辆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来,硕大的车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树林中闪烁。
“这是不是一种默认?”杜·洛瓦的心头依然萦绕着妻子刚才的话语,因为他觉得,她的语气实在有点怪!她一定欺骗了前夫,杜·洛瓦对此现在已几乎可以断定。这样一想,他不禁又怒火中烧,真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痛打一顿,把她掐死!“啊,亲爱的,要是我该欺骗他,那也只会同你!”她刚才的回答倘若这样,那该多好!他会怎样地拥抱她,亲吻她,爱她!
他双臂环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向着天上,内心却思绪翻滚,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郁结着满腔的怨恨和怒火,同每一个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偷人养汉时所产生的心情一样。怀疑妻子不贞,因而心情沉重,难于言表,个中滋味他还是生来第一次尝到!因此,他现在倒是在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