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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南土说:这批人下去,暂时担任副职和助理,听说,过段时间,等他们情况熟悉了,就把他们提为正职,担任书记和乡镇长。
任萍说:这种事情也很难说呀。
金晓蓉也插一句评论:下去以后啊,能不能再上来还不一定哩。
郑南土说:那不会的。下派干部是一种培养干部的方式。其他地方也都在搞。一般来说,组织上不会朝三暮四乱改变的,再说,这些人虽然下去了,干部编制仍留在原单位,户口也不带,这就是为了表明今后是一定要让他们回来的。
任萍说:能回来就好,年轻人么,都是有前途的。郑南土啊,黄三木啊,你们好好干,啊,以后都大有前途。
黄三木听任萍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乱了一下。他偷偷地看了一眼任萍,发现这个老太婆说话时目光有点冷,看不出有多少真诚。
任萍走出去后,金晓蓉问郑南土道:这一次,你为什么不报名要求下派呢?
郑南土说:我么,小孩还是那么一点点大,下去以后不方便。再说,我们部里缺少搞文字的人,石部长是不会同意让我走的。
金晓蓉说:本来,黄三木也可以来搞搞文字。他是大学里的高材生,文字基础应该是有的。如果他能够来顶替你,那你的机会可能就会更大些。
郑南土对黄三木道:如果这样,当然好。说实在的,我搞文字搞了几年,早就搞厌烦了。俗话说,前世作了恶,今生搞写作。搞文字这东西,时间短可以,要是时间长了,实在是没有啥意思。不过呢,文字这东西也是挺能锻炼人的,作为刚到机关里来的年轻人,干这行倒是挺不错的,而且干得好啊,进步比别人会更快些。你们看,市里面这些当官的,有不少都是干文字出身的。特别是市委、市府两个办公室的秘书,哪一个不是人模人样地,哪一个不是几年后就一级级地升上去了?
郑南土很体己地对黄三木说:你在坐办公室的时候呢,有空的话,最好是钻研钻研文字,向上面一些报刊投投稿,最好是让领导和同志们都觉得你会搞搞文字,那就可以换个工作,去搞文字了。当秘书虽然辛苦,可比你整天坐办公室总要强一些吧。这种工作呢,一般是女同志做做的,你应该把目光放远一点。对不?
黄三木何尝不曾这么想过呢?可惜,自己在学校里各方面成绩是好,文字也还过得去,可机关里的这种文字,好像完全是两回事。他的才能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他就很羡慕郑南土了,他在学校里成绩听说是很一般的,可他爱好文学,还能作诗,写小说,听说还发表过一些,黄三木也曾亲手把邮局的汇款单交给郑南土过。他想,会写文章就是好,整天陪在领导身边,帮助写写报告,平时呢,还可以创点收,挣点稿费。他就恨自己不是这块料。
黄三木觉得郑南土的话倒是挺真诚的,便无奈地叹道:要说写文章,我怕这辈子也达不到你这水平。
郑南土忙开导道:错错错,黄三木,你还没看透机关里的工作。在机关里啊,要的都不是真才实学,就说写材料吧,也不要你有多少才华。机关里的这些东西,全部是官样文章。这些文章,看上去挺难的,要说容易起来,比什么都容易。你知道机关里的这些报告、讲话、总结材料,都是怎么出笼的么?我告诉你,都是抄来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写诗写小说倒不见得能抄,写材料确是不折不扣地要抄。你水平再差,总归是个大学生吧,抄抄东西也不会么?当然,抄也要有抄的水平,首先呢,平时要多搜集报刊杂志和有关文件上的材料,到时候呢,才派得上用场。另外,自己在工作中也要多动脑筋,有些内容,自己该加上去的还要加上去,从一个领导的角度,把问题尽量看深看透,语气呢,也要硬一点,全面系统一点。不过,这些东西呢,只要你抄得多,看得多,有了一定的抄写经验,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黄三木似乎有了些开窍,微笑着道:郑秘书,真要感谢你的教诲,我一定努力去试试看。
郑秘书又补充道:你现在要做的事呢,就是多搜集材料,多看多写,多练笔。总之,官样文章要学起来做,这对于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黄三木把郑南土的话常常地铭记在心里,他十分注意单位里的工作动态,在市报和电台上被采用了好几篇小新闻报道,受到了领导的赞许。他还对单位里的某些工作进行经验总结,寄给省市同行的内部刊物。几篇文章都没有被采用,不过,省内刊的编辑们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省刊一位叫金仁海的编辑还专门写信来,向他解释了文章不能发表的原因,并且鼓励他今后多多写稿,多多支持。
黄三木努力地逼自己乖巧些。他每次看到石克伍部长,都是毕恭毕敬的,他都觉得自己快成太监了,他帮屠连甲副部长换了两次煤气,屠连甲总是在家里拿出苹果来叫黄三木吃,黄三木没舍得去吃它,就匆匆地回到办公室里了。
另一位副部长,也就是兼着党支部书记的李忆舟,最近脑子出了点故障,听说是住了院。
部工会负责人任萍和办公室主任陈火明按照部里的惯例,买了点补品,到医院里慰问了一番。石、屠两位部长也先后去看过老李了。黄三木听说,舒兰亭、戴茂苏、马癸等人,都以个人身份,陆陆续续地去探望过他了。
黄三木最怕去医院了,他也从来不曾到医院里去看望过谁。再说,到医院里去,总不能空着两手去吧,得买点东西去,可是,黄三木凭什么要给这些人买东西呢?除了他的父母亲这两位,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要在谁的身上破费。
部里面一年到头,总有些人要三不三地生病住院,黄三木都不曾去看过他们。不过,这一次呢,黄三木又有些犹豫了,这李部长在部里面,权力并不大,排在第三位,可对于黄三木的前途,却是挺重要的。你想,他是部里面的党支部书记,你要想入党,这党支部书记能不巴结么?你不和他搞好关系,他要不同意你入党,你这辈子能入得了党么?
黄三木摸了摸口袋,还好,这个月还有二十来块钱的节余,下个月的工资也快要发了。本来呢,这二十块钱是能派上点用场的,他的父母亲在山沟沟里,穷得要命,要是把这二十块钱补贴给他们,倒是很能让他们高兴,也是很能体现孝心的。他还想过,要是什么时候有点节余,应该给邹涟买点小礼物,以表达一下自己爱心。邹涟是个挺浪漫的姑娘,她曾经送给他一个小木头人,而她自己呢,似乎也很希望能得到什么礼物。只是黄三木一直没有什么节余,且又想不出买点什么东西送她好。
现在,他想,凭这二十块钱,也许最应该做的,还是去看一看关系到自己前途命运的李副部长。他自己要前途,他的父母亲,还有他未来的那位邹涟,也都要他有前途,他这样做,也不算太自私,也不算太对不住他们。
来到医院门口,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买什么东西好,买苹果吧,层次太低,拎起来又难看,李部长也未必喜欢。进小店看看,里面有桂元,荔枝,这些东西,黄三木还从来没有尝到过,只知道这些东西挺高级,挺美味的,要是给李部长送去,他一定会喜欢的。他问了问价格,荔枝要二十几块钱一斤,他听后吓一跳。他这二十块钱,买一斤荔枝还不够哩。
没办法,他只得叫店主给他称了半斤,用一张黄纸头一包,黄三木就拿着这很不显眼的一小包东西,走进了李忆舟的病房。
李部长躺在病床上,脸色不苍白,也不见得可怜。他微笑着叫黄三木坐下,黄三木就把那一小包东西放在了那只矮柜上。还好,今天没有别的人来看他,要是让别人看见了,黄三木觉得这是件很难为情的事情,让人以为自己巴结领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
李部长简单地问了几句黄三木最近的工作情况,要求黄三木努力工作,好好干。黄三木也不知道该对李部长说些什么,特别是慰问的话语,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和李部长客气了两句,就起身告辞。
在这当中,力气用得最多的,自然是对付石克伍部长了。在后来许多次辛酸的回忆中,黄三木都觉得石部长的办公室窗明几净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去部长办公室里擦桌子,拖地板。有时候呢,还要爬得高高地,去仔仔细细地擦窗门。有一回,他半个身子探到外面,在擦外面那边的窗玻璃,左手抓住的刚好是另一边活动的窗门,窗门一动,差点整个人跌下楼去。在后来的几年中,他常想,如果当时跌下去倒好了,倒是省去了很多很多的烦恼。石克伍部长心目中的黄三木,也定然是熠熠发光,永垂不朽了。可惜就可惜在他没跌下去,左手的两根手指头还被窗户夹出了淤血,疼痛了好几天。这件事,他倒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自然也没让石部长知道,他想,如果自己跟他讲,石部长可能会以为他在邀功,或者以为他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如何去干大事呢?
黄三木就是这样默默地吃了一些苦,好在石克伍部长倒不是木头人,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天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办公,他或许会偶尔地想起黄三木,想起这个到部里干了一年多的年青人。
黄三木不敢主动找石部长套近乎,石部长倒是平易近人地,有时还主动地问长问短,关心起黄三木的生活情况。他记得,有次石部长还送给他一块电子表,那只表,黄三木没舍得带,后来他一直保存在家里。这只表,肯定是石部长参加什么会议时得到的纪念品,价值不高,舍得送给手下的黄三木,大约也是一种奖赏吧。
还有一次呢,石部长送给他一支价值四、五块钱的书法笔。书法笔写字粗一些,看上去要漂亮些,黄三木倒是没有把它藏起来当古董,后来写东西都用这支笔写的。他希望石部长送他的这支笔能给他带来些灵气,助他成功。最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他竟然用石部长送的这支笔,写了篇对石部长不利的文章,害人害己,成为他有生以来最不可饶恕自己的一大憾事。
石部长大约是有些喜欢起黄三木了,黄三木的忠实憨厚,黄三木的勤奋努力,确实是很让当领导的喜欢的。在一次全体干部大会上,石部长总结了近段时间来的工作,认为大家的工作都是挺不错的,他点名指出,尤其是黄三木同志,作为一名大学生,到机关里工作一年多的时间里,谦虚谨慎,勤奋工作,任劳任怨,值得大家学习。
会议完了之后,办公室主任陈火明把黄三木找去谈了话。他说,石部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你,这是很难得的,因为石部长这人一向是很少表扬哪一个的,他这样评价你,说明你的工作确实是不错的,啊。
陈火明一只手从头上抓下几块皮屑,一手捧着大茶杯,继续道:当然,我在石部长面前也没有少说你的好话,作为办公室主任,我总是希望你进步的,在领导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也是应该的,你也不要感谢我。你以后呢,要再接再厉,不要骄傲,继续把工作做好。关于你的组织问题,我也已经跟李忆舟李部长议过了,他也认为你是不错的,等时间到了之后呢,就会讨论你这个问题,你也不要急,只要把工作做好,入党是没问题的,你放心就是。
黄三木想了想,要等支部讨论他的问题,还需要半年时间,到那时,考察期才会满。在他看来,半年是段漫长的岁月。可是,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是世界主宰黄三木,而不是黄三木主宰这个世界,有什么办法呢?那就耐心地等待吧。好在呢,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还是比较好的,想到这里,他就美了起来。他想,半年后,他就是预备党员了,再过一年,就是正式党员,石部长对自己印象这么好,说不定啊,很快就会提他当主任、处长什么的,再以后呢,自然更是光明一片的大好前程了。
一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了报刊和信件。黄三木把东西分发完毕,拆开一封省部寄给办公室的信件,见里面是一张会议通知,要石部长在某月某日到省里去开会。
黄三木认为自己工作应该勤快些,对石部长的事呢,更是含糊不得,他拿了这封信,要给石部长送去。
走到石部长办公室门口,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一边哭泣,一边愤愤地诉说着什么。黄三木心里扑扑跳地听着,含含糊糊地也听不清楚,就听到反反复复的几句:我干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轮不到我。我干了这么多年了,哪件工作我没有好好干。我干了这么多年,牺牲了家庭,我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