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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的女儿 [俄]普希金-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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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请拉倒!我倒真要把我的那些主顾们请一顿——信正教的死人。““怎么了,老爷子?”其时正给他解衣的女佣人说,“你胡说些什么?
  快划十字!
  居然要把死人请来吃搬家酒,造孽呀!““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请他们!”亚德里安接下去说,“明日就请。请赏光吧!
  我的诸位大恩人!
  明日恭请列位到我家来留酒,我要尽力款待列位。“说这话的当口棺材老板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声如雷。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去世了,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棺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赶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有警察在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形。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窗户全部打开。点燃了蜡烛。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都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向他表示感谢,说价钱不管,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天擦黑时办妥了一切,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月亮当头。棺材老板悠然自在,走到尼基塔门。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天色已晚。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忽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口,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
  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肯定不是好事!“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这时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逃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促不及细看。
  “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所喘嘘嘘地说,“承蒙关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面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他走上楼梯,那人跟后。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见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到处是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飞魄散,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而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正是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够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可怜巴巴站在角落里。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身披彩带,头戴睡帽;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都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全都是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向亚德里安。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媚眼谄笑。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身,好象在一根木竿上飘悬,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捣米。“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应该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洛维奇。库里尔金吗?
  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还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记得了?“说了这话,这只鬼伸出两根忤子样的骨头硬要拥抱他。亚德里安使尽全身气力喊叫,一把推开这只鬼。彼得。彼得洛维奇晃悠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们愤然起哄,只听得众口嘟嘟哝哝;他们一致起来要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死死缠住亚德里安不放,又是咒骂又是恐吓。把可怜的棺材老板骂得两耳嗡嗡直叫,差一点儿憋了气,早已失魂落魄,颓然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架上,丧失了知觉。太阳早已照亮他的床头,而棺材老板还在上面瘫着。终于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佣人在扇茶炊。亚德里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还禁不住心惊肉跳。特琉辛娜、旅长和中士库里尔金模模糊糊在他脑子里浮现。他默不作声,等着女佣人开腔跟他搭话,想让她谈谈昨夜发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么动响。“你真睡死了,老爷子!亚德里安。普拉霍洛维奇!”阿克西尼娅说,把一件袍子递给他,“邻舍裁缝师傅来找过你了,还有街坊上的岗警跑来通知你,说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们不忍心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里派人找过我吗?”
  “什么死人?她不是没死吗?”
  “唉!
  你这傻婆娘!
  昨夜你不是帮衬我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怎么啦,老爷子?你发癫了不成?或许,昨晚灌饱了黄汤,鬼迷了心窍?昨日有啥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家里大吃大喝——回到家里酒气醺天,往床上一倒就睡到现在,早祷钟早已敲过了。”
  “哦!当真?”棺材老板说,心里欢快起来。“那还用说。”女佣人回答。“嗯!果真如此,把女儿叫来,那就快倒茶。”
  驿站长
  十三品的小小官儿,驿站上的土皇上。维雅齐姆斯基公爵谁人不骂驿站长?没有一人不跟他们吵架的?有谁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不讨取那本要命的“功过册”
  ,在那上头枉费笔墨控告他们目中无人、冥顽不灵和消极怠工呢?有谁不把他们当成不耻于人类的坏蛋,简直如同往日包揽讼狱的刀笔吏,或者,起码也像似穆罗姆森林里翦径的土匪?不过,我们如果为人公道,处心积虑为他们想一想,那么,他们得到评判的时候就会宽和得多了。驿站长是何许人?十四等官阶的背黑锅的角色,那官衔只够他抵挡拳打脚踢之用,而且并非每次都抵挡得住(我恳请读者凭良心)。
  被维雅齐姆斯基公爵开玩笑称为土皇帝的人的职务究竟如何呢?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役吗?日夜不得安宁。旅客把枯燥乏味的旅行中一路憋出来的满腔怨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了驿站长身上。天气坏,行路难,车夫犟,马匹懒——全都因为他!一脚跨进他那寒酸的住房,过路客准得拿他当仇人一样怒目相视;倘若他能很快打发掉一位不速之客,倒还好;不过,如果刚好没有马匹呢?……老天爷!他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恐吓之辞也随着劈头盖脑!下雨或雨夹雪的坏天气,他却被逼得挨家串户去奔波。暴风雪和主显节前后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却溜进教堂里,暂时躲开发火的旅客的辱骂和冲撞,偷得一分钟的清闲。一位将军驾到,站长惶恐万分,拨给他最后两部三套马车,其中一部还是特快邮车。将军去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过了五分钟——又是一阵铃铛!……军机信使又到了,把驿马使用证朝桌上一扔!
  ……我们只要好好体味一下这一切,那么,我们心中的怒火便会自行熄灭,不由得对他怀抱真诚的同情心了。再多说几句:二十年来,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南西北。差不多熟悉所有的驿道,认得几代车夫,很少有驿站长我没打过交道,很少有驿站长我认不清其面孔。我旅途观察所积累的有趣的材料我打算不远的将来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指出一点:对驿站长这一类人的看法大部分是不公正的。这些被人唾骂的站长,一般说来大都为人和善,天性助人为乐,爱跟人交往,不求名,也不太逐利。听他们谈话(可惜过路君子对此毫不在意)
  ,真可以从中学到不少有趣和有益的东西。对于我本人,我得承认我宁愿听听他们聊天,也不愿领教因公出差的某位六等文官高谈阔论。不难猜到,我的朋友中就有这些可敬的人物。实际上,对其中一个人的怀念我是珍惜的。情境曾经使得我跟他接近,下面我就打算跟我亲爱的读者谈谈这个人物。1816年5月,我有事顺着现已废弃的某驿道经过某省。当时我官职卑微,只能乘坐到站换马的驿车,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站长们对我毫不客气,我得常常据理力争才能得到我自认为属于我的权力。我年轻,火气大,一看到站长把为我准备的三匹马套到某位官老爷的轿车上,我便憎恨站长卑鄙,骂他没有骨头。同样,在省长的宴会上,精明势利的仆役上菜时按官价,走过我跟前而不予理睬,这种事,也令我长久耿耿于怀。上述两件事,现在我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果废弃通行的规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换另一个规矩:“惺惺爱惜好汉”
  ,那么,实际上我们将怎么办?那会争得头破血流!仆役上菜从谁开始?闲话少说,再来说我的故事要紧。那一日天气酷热。车子距离××站还有三俄里,开始下小雨了,不一会,大雨倾盆,淋得我浑身不剩一根干纱。到了站,我第一件事便是换衣,第二件事便是喝茶。“喂!冬尼娅!”站长叫道,“茶炊拿来,再拿点奶油。”
  他说了这话,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女孩,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惊心。“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是的,大人!”他说,神态泰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象她过世的娘。”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没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墙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一套“浪子回头”的故事。第一幅,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宽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个身心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个钱袋。第二幅,集中尖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堕落:他在桌边坐,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脸皮的荡妇围绕着他。第三幅,荡光钱财的年轻人身着粗布袍子,头戴三角帽,正在牧猪,跟一群猪同槽吃潲,他面带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后一幅,描绘他回到父亲身边:慈爱的老人穿戴同样的衣帽,跑出来迎接儿子,浪子跪下;远景画了厨子在屠宰一头肥牛,哥哥在探问仆人这天伦之乐的原因。每幅画下边,我都读到很贴切的诗句。这套画,还有栽在瓦盆里的凤仙花、挂了花幔子的床铺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家什至今我还历历在目。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他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旺盛,穿一件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枚勋章。我还没来得及给老车夫付清车钱,这时,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婆娘我第二眼便看出了她已经给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蓝蓝的大眼睛。我找她谈话,她就答话,全无半点害臊之态,俨然象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请她父亲喝杯果露酒,给冬尼娅也倒了一杯茶。我们三人便开始聊天,好象我们早就是熟人了。马匹已经准备妥当,但我还是不愿离开他们。最后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一直送我上车。在门厅里,我停住,请求她让我吻她,她同意了……
  自从干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能掐指算计我有过多少次的吻了,但没有一次能在我心坎里留下如许长久、如许甜蜜的回味。过了几年,境遇又让我走上同一条驿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记起了老站长的女儿,一想起又将见到她,我的心就异常快乐。但是,我心里嘀咕,老站长或许早已走了,冬尼娅或许已经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娅已死的念头也曾在我脑子里一闪。我驶向××站心头怀着不祥的预感。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那几幅“浪子回头”的画。桌子和床铺依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却没有了鲜花,周围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了,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把他惊醒了,他爬起来……
  他正是萨姆松。威林,老多了,当他正待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茬好久没剃,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把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老的老头儿,我怎能不惊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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