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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块火石的用力碰撞,哪怕被碰击的一块火石原先是静止的,经过外力的长久磨
擦运动,必定也会爆出火花,直至引燃熊熊大火。而那块勇敢出击的火石,正是宇
宙精神的先导,人类从一开始就是被它引导着走出了沼泽密林……。这下你总该明
白人生的真谛,不会再痛苦了吧?”
我望着他,瞠目结舌,弄不懂他乱七八糟说了些什么,究竟要阐明什么问题。
第一,我根本没有因为他而感到过什么痛苦,他却一口咬定我陷入了“爱情”的痛
苦中无以自拔。第二,在此基础上,他又为自己设立了一个讲坛,趾高气扬走上去,
以占据了主动的姿态地下身来对我讲话了。这是他一贯喜欢使用的手法。第三,他
显然把昨天啼哭使喀的那个小人儿丢在了脑后,认为那完全与他无关,只不过是另
外一个胸窄气短的人。而他,却是人类精神的真正引导,是一块永远要去碰撞别人
的勇敢火石, 别人都是他碰下的一些残渣碎肩而已。 我本想轻松地反问他一句:
“可是,你的两位前妻是怎么回事呢?当初你肯定也反反复复碰走过她们,磨光了
她们的每一个棱角,到头来她们还是先后同你分了手。不愿再跟你一道燃烧,莫非
说,这是由于你不想再‘运动’了吗?”不知为什么,我竟没有这样说,也懒得去
嘲讽他。我再一次体会到,跟这个人呆在一起时,无论任何人都会感到很累,甚至
能疲倦到连思维也不想转动的程度。在这一刻里,我清清楚楚看见一条船在冷寂黑
暗的水域中缓慢行驶。它的吃水线很深。它已经感到了自己的下沉,而且对这种恐
惧已不那么在乎。它仅仅听凭命运的安排,随着洋流漂向每一个可能的去处。不过,
即使它沉没,也并非被千百发炮弹所击中,遍体留下无数强有力的弹洞。它下沉的
原因,是由于大批牡烟贝类从险恶的水域底下涌起来,死死附贴在船底,不断加重
着船体的分量……
他以为他的一番话打动了我,所以派头很足,气势挺大地拍了拍衣兜:“你还
饿着肚子吧?走,我请你去吃顿美餐!在外面跑了半个多月,刚领到一大笔津贴补
助,正愁没地方花呢!偏巧就碰上了你!……走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怕我掏
不出钱吗?你是想让我跟在你后面,走到哪里陪你到哪里吗?”
于是,我收回僵直的目光,木然地随他一道朝前挪动脚步。在晚间的人流中,
在街边各色灯光的映照下,他兴高采烈,不断讲些笑话给我听。我感到有个毛茸茸
的东西老在肩旁蹭来蹭去,像是小麻雀的翅膀拍打伸出的屋檐。
我无意中朝旁斜瞅了一下,看清楚蹭我肩膀的原来是他的耳朵。这耳朵冻得通
红透明,被一小撮头发半遮,看上去竟是如此小,如此促狭难看,可怜兮兮附在细
颈上端,仿佛是一小片多余的薄皮。我怅然地将视线移开,又看见了那片黑暗冷寂
的水域。
一条下沉的大船被一艘小驳轮拖拽着,始终不歇地在茫茫大海中行走。这沉船
莫非就是我么?我闷闷不乐地想。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不成功的一次“请客”了。在一家新开张的个体餐馆里,他
的手指在菜单上乱点一气,要了数道大菜,几个拼盘,还有许多瓶啤酒。这说明他
心绪极好,而且要在我面前充阔佬。他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谈的全是有关电
影的事情,好像国内外拍的每一部片子里都有他一分功劳。后来,他伸直脖子灌下
最后半瓶酒,便趴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鼾声大作了,其醉态跟我头一次遇见他时一
模一样。过了片刻,这家餐馆的老板娘走过来,先看了我一眼,不客气地拿手中的
记账板报他,沙哑着嗓子说:“喂!喂!醒醒!你该付钱了。连酒加菜总共是一百
七十四块一毛七,零头不要了,你交一百七十四块就行!喂,醒醒!”可是他不醒,
他的肚子里填了半桌酒和菜,翻着白眼咕略一句什么,让日诞从嘴边淌下来,睡得
比蝙蝠还昏迷。我制止住那干瘦如柴的老妇人,从自己挎包里掏出带着的所有的钱,
付清账,随即起身离开餐馆。
那天我也喝了一些酒,感到头重脚轻,一切东西都在眼前旋转。走出餐馆,被
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我独自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朝回走,尽管脚步有点不
稳,脸颊也热得发烫,却看见寒夜中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连为一体,呈现出从未有
过的壮观景象。
我忽然发现,生活原来竟是这般广阔美好,只须有一小杯酒,便能打开一道沉
重的大门,使另一重天地展现在你面前。不等你迈出步去,已经获得无与伦比的轻
松与宁静,自觉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是宇宙空间的一个组成部分。起初,我对
自己低低笑,那笑声只有我能听见。随之我咯咯地笑出声,好像把串串银铃投向街
道,抛进烟烟生辉的街灯之中。再往后,我干脆放声大笑,笑得尽情尽意,笑得痛
快淋漓,笑得晶莹泪花沾在眼睫毛上。我的行为看上去疯狂么?变态么?引得稀少
的路人惊异侧目么?
不,不,这些多余的心理我全然感觉不到,也丝毫不为之在意了。我仅仅亢奋
地意识到,活了这样大,我还是头一次敞开胸怀,把丹田之内的污浊之气倾尽全力
呼了出去。
这种变了味的气体无疑来自遗传,是母亲从上一辈人的腋窝腺里继承下来,通
过胎盘遗留给我的。我惊奇地注视着自己张开双臂的侧影,注视着自己清晰无比的
内心,便不止一次地低声问自己:这就是我么?这就是那个打碎了自己又重新组装
起来的我么?我明白,我身上最大也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意志太软弱,根本不可能真
正站立起来,按照理想模式锻造出一个自由崭新的我。一旦酒醒,勇气自会消失,
又将坠入世俗的人流中,被浑浑噩噩的梦日夜围困。可是,我仍然得生活下去,一
步步坚持着走完自己的路。
真的,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定在固有的范围里,缩手缩脚地安排人生,而不去
快快乐乐地迎接一切,做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呢?我一直昏昏沉沉这样想。
再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头一句话就埋怨说:“吴艳,你怎么搞的?撇下我
一个人在那家餐馆里,等到后半夜我被冻醒时,才发现自己坐在路边一根电杆下,
那家餐馆早关门了!这等悲惨的事情,怎么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人敢把你扔出店门外
吗?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被人同情并保护一次就足够了,应该算是他一生的
幸运。若想期待同样事情第二次出现,那就变成了可耻!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你是谁?怎么语气这样干巴巴?”
“我就是我,莫非你想让我的语气发酵酿成酒吗?”
“啊……啊,我明白了,吴艳。这当然是你,一个真正了不起的女性,一个彻
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你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去时,一定觉得自己把自己打碎一次,
又重新组装起来,所以才显得无比坚定,以不可动摇的语气来跟我对话了,是不是?”
“随你怎么想都可以!”
“而我,早已打碎过自己一千次,连重新组装都很困难了,连神也不想再理睬
我了,所以才成了今天这般艰难的模样。好吧,既然你我都到了这种地步,废话也
就少说。我早已请求过你,到我家来看看,玩玩,地址也留给你了,你却推托着一
直不肯前来。现在我再次对你提出邀请,你肯屈驾光临寒舍吗?“
“我可以考虑考虑。不一定去,也不一定不去。这件事情暂时说不准。”
“那好,从现在起我就回家里等你,一步也不出门了。你如果半年以后才来,
别忘了通知一辆殡葬车,因为到那时你见到的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而是永远的我,
你只须对我稍稍纪念一下就行了!”
他说完,先把电话挂上了。我手里拿着听筒,迟疑了半秒钟。当我不得不放下
电话的时候,听见自己愤愤地说:“见鬼!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呢?难道他
那两片小耳朵是两块极其敏感的探测仪器,但凡触碰住哪里,必定能把搜寻到的信
息全部吞噬消化掉的么?”
哦,哦,这可真是怪事!
前面我已说过,他这个人,这个俱爱装模作样的矮子,对人体结构尤其是面部
轮廓的组合有着某种特殊的兴趣。在他所有不合时宜的行为中,最明显也最突出的
一点,便是对别人的窥视和冷不丁的目光袭击。他的这种特点可以说是天性固有,
是他生存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此类潜伏的迫切欲望,正如同极少数人专有
的嗜好,如同魔鬼附体时的身不由己。不管在何时何处,也无论头脑清醒还是发昏。
只要有一个极美或极丑的人在他近旁出现,他的目光立刻会从浑浑噩噩的雾障里突
然跳出来,受到磁力吸引般悄悄靠上去,像贪得无厌的黄融趴在死老鼠身上,借着
咬断的喉管狠命吮吸里面的血,直盯得别人毛骨悚然,极不自在,往往在无痛中感
到刺痛,在莫名的恐惧中产生一种被人悄然肢解的错觉。他本人却永远也察觉不到
这点,因为他的观点从不长久停留在人的表层,而是透过肌肤清点着下面的每一块
骨骼,透过皮肉搜索着包在其间的灵魂。待你发觉暗箭射出的所在之地,他已经心
满意足地咂陌嘴巴,用眼睛瞅着你得意洋洋微笑了。那目光既鬼祟又游移不定,既
厚颜无耻又漫不经意,好像早已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上到下把你摸了个遍,
连是隐密的骨维也没有放过。你为此而感到羞辱愤怒吗?可你一点对策也想不出来。
你总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一对死鱼眼珠在盯着你瞧,可你就是无法将其驱赶开。对此,
我常常怀疑地想,他那种复杂而又固定不变的目光,究竟是一只无形的上帝之手呢,
还是魔鬼伸出的一只利爪?我自然更倾向后一种看法。
有一件事情,他曾经给我讲述过好多遍。后来讲腻了,讲烂了,他仍然对我重
复讲它。每次都像头一回讲时那样认真,表现出一种迷相与不理解。事情是这样:
一次,他去饭店吃饭,忽然发现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相貌十分妩媚可
爱。他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瞧,主动搭讪:“小姐,您一个人坐在这儿,不觉得寂寞
吗?”那姑娘惊异地瞅他一眼,连忙垂下头,显得慌乱不知所措。
他又说:“您别害怕,我没有其他任何意思。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聊一聊,
这对你我都没坏处……”说着,他摇摇晃晃端起自己的酒杯子和菜盘子,从原先的
桌子移到另一张桌子上,坐在那姑娘对面,一面喝酒打嗝儿,一面津津有味地品视
着对方姣艳的脸庞,直败得那姑娘嘴唇发白,脸孔涨红,纤纤身躯竟像一棵柔弱的
草,簌簌颤抖不止。
“呃呃,我看出来了,您很紧张,也有点口渴,这是内分泌系统骤然失调引起
的最初症状。现在,有一股电流从您的大脑中传递出来,正通过兴奋的神经中枢输
入战栗的两股,再过一刻,您就很想站起来跳迪斯科了。……不管怎么说,您的外
貌确实很美,很迷人,这完全是受到了家族遗传的影响。但这种遗传的神秘性您根
本感觉不到。
是的,您感觉不到这点。“
他咕咕噜噜说,目光更深入地穿透那姑娘的肌肤,刺入颅骨,似要挑挑捡捡扒
出对方的每一粒牙齿,然后以此告诉对方一部家族发展的伟大历史。他没有注意,
就在他面对着一幅美丽的头像喃喃自语时,一个年轻人三脚两步冲过来,把怀里抱
着的一堆啤酒饮料统统放下,万分激动地低声询问自己的宝贝儿:“怎么回事,玫
瑰?他怎么你啦?”“流……流氓!他,他死命盯着我瞧,还,还……”姑娘的身
子投进一个强大的怀抱保护之中,仍然哆嗦不停。于是,那气壮如牛的年轻人低吼
一声,从眼睛至脖颈都涨红了,三窜两跳蹦到桌子对面,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老鹰
抓小鸡般悬空拎起,当胸一拳打下去,再拎起来,再捣下去,连着做了几次标准的
夯砸动作,这才高声喊叫饭店经理,惊醒四邻四座,吵吵嚷嚷要把他扭送到附近的
派出所去。而我们这位可敬可爱的先生早被一顿疾风暴雨般的老拳揍蒙了,捶扁了,
自始至终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是房子着了火,人们争先恐后逃命时把
他踩在了脚底下哩。
讲到这里,他每每伤感地摇着头说:“唉唉,吴艳,我真不理解,我只是看了
那姑娘几眼,很友好地对她表示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