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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他每每伤感地摇着头说:“唉唉,吴艳,我真不理解,我只是看了
那姑娘几眼,很友好地对她表示了几句祝愿,就受到如此粗暴的侮辱对待,从身体
到人格都遭到了不可想象的践踏。周围的人对此不闻不问,好像我活该挨打似的!
……你说,这样愚昧野蛮的一个群体,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他第九次对我讲这个故事时,是在他家里:四堵熏黑的墙壁包围着一个密不透
气的空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钻在里面干些什么,又想些什么。他埋在一大堆瓶瓶
罐罐和玻璃器皿之间,絮絮叨叨讲述这件事情的始末,有如对我诉苦一般。我似睡
非题,觉得有支催眠曲在耳畔回旋,把重复过的老调重弹一遍。从他说第一句话起,
我已经晓得最后一句是什么。接下来,他主动跑到派出所申诉报案,要求对打人凶
手绳之以法,结果反被派出所长训斥一顿,轰赶出来。再往下,这事儿不知怎么传
到了他的单位里,破坏了他清清白白的好名声不说。还给他的事业带来一系列意想
不到的阻力麻烦,……如此等等,不一而尽。
这是一片阴暗老旧的宅区。四周被楼群阴影遮挡,本身的环境也得乱不堪。煤
地烧土到处堆放,阴沟里的水在屋基底下流淌。挨挨挤挤的低矮房子拼命争抢着每
寸地方,相互间伸出的犄角几乎要顶断可怜的通道。每个在宽阔大街上昂首挺胸的
人,一旦走进这拐弯抹角的深巷里,再从深巷的无数分支中深人到这种窄过道里,
定然会生出沉闷恐慌之感,觉得自己正在一条细长的肠子里滑行移动,最终会变成
粪便从某个神秘的泄腔口排挤出去。这是恶梦里留下的瓜,现实中存在的果。顺着
这条延续了几百年的藤蔓摸下去,你发现一颗颗果实早已熟透枯萎了,依然散落在
瓜地里,散放着烂掉后的气味。这些瓜就是那些大杂院中套着的一个个小杂院,瓜
里的籽儿便是每个小杂院里分住着的那些人家了。
他住在这样一个小杂院的角落里,也算得上是一户独立人家。如果把这片破旧
区域比做一个人体,他的住所恰似人体中的盲肠,因为一个连一个的院子在这里已
经走到尽头,再也无法硬着头皮穿过去,只能老老实实退回来,从其它通道绕出去。
他的住房处在“盲肠”的尖角上,背朝西南,面向北开,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门
前一米宽的空隙之地长出了鲜苔。门窗两旁,别人家的山墙屋脊形成倾势突靠过来,
看上去真可谓屋瓦重叠,堡垒中间加筑了保垒。我头一次来到这里,好不容易寻找
到他的住处时,对他住在这样的环境中并不感到惊讶。他身上的习气跟这一带弥漫
的气味十分相同,早已给我留下过印象。不过,我还是表示不解地问他:“你怎么
在这里住呢?你们单位难道没宿舍,分不到一套住房吗?”
“你说电影制片厂吗?”他轻蔑地哼一声,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别看它名
声大,牌子在外响当当,其实是个空架子,穷得叮当响,近几年连续亏损,连开工
资都成了问题,哪里还能谈得上盖宿舍楼?……呃,前几年,单位领导照顾我。曾
经在旧宿舍楼里专门给我拨了一套住房,两室一厅的,前后都有大阳台。可我没有
要,把它让给另一位同志住了。我喜欢安安静静住在这里,搞点研究什么的也不受
干扰。你知道,为了追求事业,我把什么也抛弃了!可我并不觉得可惜!”
说完这话,他颇为振洒地用手在光秃的头顶上朝后一抹,好像抹了一下大背头
似的,然后趋身赶到前面,殷勤地撩起一面破棉帘,做了一个躬身的姿势:“情进,
尊贵的小姐。寒舍也许有些简陋,但主人的热情会驱散一切寒意。您能移驾前来,
敝人真是感到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请注意,小心别碰了门框!”那刚过分夸张
的神态,眼见到我刚出现在小院门口,一溜小跑迎出来时一模一样。
我很小心地低下头,从低矮的门口走进去。屋内的情景倒不能说使我大吃一惊,
却把我吓住了,楞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为好。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根本
不是他所说的“有些”简陋,而是寒酸得世上少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屋子顶
多有十来平方米面积,却显得空洞宽大,使人产生一种置身于旷野的凄凉感觉。屋
内除过一张快要散架的双人床,一把老式椅子,和一只孤价伶的小铁炉子外,再见
不到任何物什,连一张桌子也没有,连一口木头箱子也看不见。说得严厉一点,与
其将此称之为住所,毋宁说是一间牢房更恰当些。牢房里还有一些供人观赏的摆设:
铁窗,马桶,溜来溜去的老鼠。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连老鼠都不愿呆在此处。或
许要弥补家具不足留给人的空荡之感,屋主人便在尽可能的地方贴满电影招贴画,
努力要造成视觉上的交叉印象,像是开了一个印象派的画廊,将各种扭曲的面孔和
夸张形态推出来,房梁上触目惊心地垂悬着耶稣蒙难像和变形的女性裸体画。在幽
暗的光线中,这些电影画像全都露出狰狞之态,把阴谋、暴力、凶杀、色情全集中
在一隅之地,使人觉得阴森可怖,屋内到处是神秘的眼睛。
见我露出诧异之色,他十分满意地搓搓手,对自己精心布置的效果颇感得意。
“瞧,吴艳,这幅电影剧照是法国电影《金色鱼塘》中的一个镜头,它把这位濒死
妇女在一刹那间的绝望神情表现出来,连瞳孔边缘的扩张处都打上了一层阴暗色,
使人对恐怖感到伸手可及,这算得上是电影化妆史上的一绝!……还有这幅,印度
电影《虔诚者》中的一个镜头,你猜扮演这位朝拜圣地的老人的演员有多大年纪,
七十五岁?八十八岁?或者,竟是九十多岁?哈,我告诉你吧,他其实只有二十九
岁,却被他的化妆师改造成了这般衰老的模样,几乎无懈可击,完完全全是一副干
骷髅架子!我甚至怀疑,这位化妆师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一套全新的技法,只不过对
外界密而不宣罢了!”
他在屋内转来转去,指指点点给我讲一幅幅剧照,讲电影化妆的艺术技巧,好
像我是专来听他大发议论的。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几分钟,然后指着门后一幅女人大
头像右下角的一幅小剧照,不动声色地说:“你再看看这个剧照中的人物,能感觉
出其中鲜明的性格特征和风格通异的化妆技巧吗?”他的口气故意装得平平淡淡,
但分明想让我从乎淡中看出一种伟大发现。我勉勉强强俯下头去,看了那剧照中的
人物一眼,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一位姑娘戴着手套站在石油钻塔前而
已。我说了自己的简单看法,他的眉毛讶然朝上一跳:“真的吗,吴艳?你真没看
出其中与众不同的细节奥妙?你再仔细瞧瞧,剧照中的这位姑娘看上去根本不再是
那类细皮嫩内的大美人,专在镜头前空摆架子,却完全来自烈日炎炎的沙漠世界中。
她的嘴唇爆起了皮,挣开一道道小裂缝,这是干热之风吹拂的结果;她的零乱
的发稍呈黄色,有些还绽裂开来,这是沙漠地区人们常有的一种外在特征;还有她
上下眼睑的边缘之处,因为抵御风钞的常年扑打袭击,已经变得粗糙了,厚固了,
好像筑起了两道闸墙,又好像徐了一层浓重的眼影。你难道还能说她是城市里那种
水灵灵的姑娘吗?“
他把这幅小剧照大大赞美了一番,然后轻松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地说:“哦,
这只不过是我按照传统技法塑造出的一个演员形象,其中当然还有不尽人意之处。
我早已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想方设法要突破传统!”他用手拍拍头顶,突然想起
什么似的,声调悦偷地喊叫起来:“暖暖!吴艳,瞧我只顾说话,把什么事儿也忘
了!请坐……坐呀,来我这里还客气什么?”
我瞅瞅左右,不知该坐在哪里。屋内仅有的一把椅子搁在他身后。他扭身搬起
这把椅子,放在靠近小铁炉的地方,一再坚持着请我坐下,这才长吁一口气,以西
方人土的派头躬身问。“您想喝点什么?要不要煮杯浓咖啡?”
我摇摇头,说:“谢谢,不必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走,请你不要张罗什么。”
他马上跳了一下,故作惊讶地嚷道:“怎么,你说在我这里只呆一小会儿就走吗?
是不是这屋里显得太过于简陋,让你感到不安了呢?……好吧,你看看那里。我要
变出一个新天地来让你瞧,你信不信?”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将目光移向靠里的一堵墙壁上。但那里什么也看不出,
只有一块很大的紫绒幕布遮挡了整面墙壁,给屋内本来就明暗的格调增添着忧郁内
容。
我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块幕布,为什么又要挂在墙上。他却甩着两只手,
企鹅似的摇摇摆摆踱过去,先转身傲然瞅我一眼,随即伸手拉动一根绳子。那幕布
朝两旁无声分开,犹似一个人体被活活切开,露出了里面的墙壁。
可我仍然看不出墙壁上有什么内容。他伸手推了下身边的砖墙,一道小门忽然
打开,现出一间黑乎乎的暗室。他走进去把灯打开,旋即转身出来,像大卫。科波
菲尔站在聚光灯前那样站在门口,做了一个变魔法的姿势,摇头晃脑说道:“对这
一切感到新奇吗,吴艳?这密室是我自己设计布置的,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
获得进入的权力!
现在,请进来参观一下吧,我将把自己的秘密向你完全敞开!“
我在椅子旁慢慢站起身,迟疑不决地走到突然出现的小门边,猜不透此人玩什
么鬼把戏,为何要把事情搞得如此神秘。莫非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陷讲么?莫非他
像许多恐怖电影里的恶魔一样,常在这不为人知的密室里干些杀人分尸的勾当么?
这些古怪念头从我脑海中冒出来,竟使我不易察觉地打个寒噤,感到屋内气氛一下
子变得阴森可怖,有许多双眼睛不出声息地朝我窥视。但我鼓一鼓勇气,还是壮着
胆子走过去。他也在我身后跟进来。
原来,这只是个套间,比外屋面积略小些,约有十平方米左右。被他这么一弄,
反倒像是上天太地似的,凭空给人造成些毛骨谏然的印象,感到墙壁增厚了几尺,
地面下陷了许多,人走进来,恍若踏进地容之中。这暗室设有窗户,后墙壁开了一
个小通风口,被报纸严严实实堵住。
室内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我的视觉适应了昏暗光线后,看情紧靠四壁摆放
着的全是高大宽厚的书架,沿着墙壁摆了一目。奇怪的是所有书架上见不到一本书,
却一层层置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瓶子,多的数不清,使人疑心走进了收集玻璃制品的
储藏室里。
屋子中间,在四面书架的包围中放置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或日是一个工作台,
台面上摆着酒精灯,蒸溜瓶,量具,烧杯,显微镜等等只有化学试验室才能见到的
东西。台面的其余部分被一些小吊架和重叠垒放的瓶瓶罐罐挤满,看上去似要溢出
一块孤岛去,比香港九龙之地林立的楼群还触目惊心。
那盏昏暗的小灯泡就悬垂在工作台上方。
地面潮潮的,铺着一层砖。有一只蟑螂急急忙忙窜开,逃过哪个角落里。
我站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费解的一切,并不想挪动脚步再
朝里深入一公分。我有些纳闷地想:此人躲在这洞穴般的密室里究竟想干什么呢?
难道他要把自己变成一只甲虫,“常年食用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着的肥料吗?可那些
小瓶里装的东西显然又不能吃,很让人怀疑都是些培养蘑菇的毒菌。这时,他突然
开口了,声音在狭窄的暗室中吱吱嘎嘎回荡,类似猫头鹰在叫。
“吴艳,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以前对你说的并不是谎话。我要完成自己的事
业,就必须有自己的研究基地。
所有这些我都做到了,你也看见了。最后剩下的一件事情,就是要让全世界大
吃一惊,再也不能让世人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了!“
他抱着两臂从我身旁走到工作台前,十分踌躇满志地扫视着四壁的书架,其兴
奋,其洋洋自得,其自信而无比傲慢的神态,不亚于一个君主巡视自己的帝国,随
便摄起哪一个省份的泥土,都是他家的财产。他唇边挂着沉迷的微笑,将慈爱的目
光缓缓移动,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瞧瞧这些小瓶,多么可爱,多么
美丽啊!能说里面装的结晶不是我的孩子么?我一个个辛勤地把它们培育起来,眼
见着它们一点一滴汇聚成一片汪洋,一片充满神奇的天空。这其中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