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讪笑,争论问题那样嚷:“叶宁宁,你想想看,你扮演少女时,要拿一根细绳勒住
你的发际朝上提,目的只是为了使你的皮肤绷紧。演到老年时又尽力把皮肤朝一起
紧推,或者再朝眼角添描几道鱼尾线。这跟我的化妆方法相比,哪个更自然呢?…
…”我不想过分刺伤他的自尊心,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溜到嘴边的讥讽话咽
了回去。他已经够可怜的,早已被人东一缕西一条将衣服剥个净光,嘲笑了个够,
我怎么忍心再戳他的疮疤,将他在自我欺骗中建立起的幻觉堡垒加以摧毁呢?
我重新坐下,望着摄影棚那里忙碌的一小伙人,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扯。他心
神不安,不时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他弹簧似的蹦起来,压低声音说:“来了!
制片厂的一位副厂长来了!正厂长没来,一定是外出开会去了。
但这位副厂长主管业务,说话最管用!“
我把视线移向拍摄大厅入口,果然见走进来几个人,一边轻声交谈什么,一边
走到摄影棚跟前。那导演急忙喊声“停!”十来个人立刻蜂拥围住来人,又问候,
又寒暄,争着抢着汇报些自我感觉之类,其中还夹杂着某个娇喘微微的余音。等来
人静静地说一句什么玩笑话,大家就笑,气氛很是热烈。在这种喧哗中,黄导的笑
声尤显突出:低沉,浑厚,自然,格外能打动每一个女人的心。我耳畔亲绕着这训
练有素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忽然悟出:原来电影界的人士也不是个个都傲气十足,
对所有的人视若无睹,只不过看来什么人,点什么菜罢了。
我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我丈夫抓耳挠腮,有点耐不住了。他焦
急地瞅瞅我,又看看那群人,似乎不知该走过去,还是陪我呆在这里。犹豫了两秒
钟,他到底下了决心,匆匆忙忙对我说:“吴艳,我得过去看看,不然我会错过机
会,别人说不定还认为我没礼貌呢!”他一溜小跑,三脚两步赶过去。他的个子小,
在人群外围团团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缝隙挤进去。他的笑声立时也夹在了众人
的笑声里。
几分钟后,人群有所散开,黄导的声音又十分抖擞地响起:“开拍!”“加强
侧面灯光!”“好!好!”“再拍下一个镜头!”在这空隙中,我看见我丈夫踮起
脚尖,凑在一个女人耳边说了几句活。那女人点点头,随他离开人群,朝这里走来。
我丈夫的模样很是受宠若惊。
俩人走过来,我丈夫提前跨出一步,有些激动地对我说:“吴艳,肖副厂长听
我说有事要跟她谈,专门到这里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肖副厂长,
大家都习惯地称呼她肖总!”
原来这女人就是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就是她被人众星拱月般地围簇在中心,
也使我丈夫因她走出了人群而感激不尽。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丰满,质
量优等的开司米羊毛衫外罩上,被一件黑真丝披肩。脸上虽然皮肉松弛,显出了双
重下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韵,我不失礼节地站起身,微笑地朝她点点头。她也
像前几个人一样,向我丈夫问道:“这是谁呀,老崔?”
“老崔”赶紧说:“这是我妻子。她今天跟我来,是想参观一下咱们这里。她
还从未来过哩!你请坐,肖总。”
“好,好,你俩也请坐吧!”大家都坐下,这位女厂长又问:“老崔,你是什
么时候又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呢?也没听同志们说起过这事。”
“咳咳,有一年多了吧!”我丈夫挤出一脸极不自然的笑,‘消总,我的情况
你也了解,办理这事,不宜太张扬,所以也就没告任何人。嘿嘿!“
“肖总”点点头:“嗯,嗯,人生通几次婚姻破裂,确实是一件头疼事。老崔,
这几年厂里对你关怀不够,我们也有责任呀!现在你又有了新家庭,可要好好维护
它哟!”她侧过头,以女人特有的那种目光打量着我,“这姑娘看上去还挺年轻嘛!
……你叫什么名字?搞什么工作呢?我们老崔是个挺不错的人,你可要多多体贴他。”
“肖总,她叫吴艳,在矿业公司技术科工作”。我丈夫殷勤地替我做了回答,
又转向我,不失时机地捧场说:“肖总可算得上是电影界的老资格了。从影三十多
年,在许多部有影响的故事片中担任过重要角色。不但国内家喻户晓,就是在世界
电影界里,也具有一定声望。……三十年前,我刚踏进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时,肖总
已经是名影星啦!那时肖总多年轻呐,回想起来叫人难忘!至现在也青春犹在,五
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仅像四十刚出头!唉唉,时光如流水哪……”
他又伤感,又赞叹,表情十分丰富复杂。那种过于媚酒的姿态,完全是堂。吉
河德式的自作多情,把风车当成了移情的物体,一厢情愿地怀念着旧时代的精神。
这女人微微合一下曾经很美丽,现在却表皮垂松的眼睑,不紧不慢地问:“老
崔,你说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是什么事情呀?”
“嗳嗳,是这样,”我丈夫马上正襟危坐,“最近听说厂里又有几部新片子准
备投入拍摄,我想,是不是请厂领导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在化妆方案上大胆改进
一下,采取一种全新的……”
“哦,我清楚这事儿啦!”女厂长轻轻打断他,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讲的
这个问题,不就是老早前提出的那个建议吗?这件事我跟其他几位厂长谈过,我也
一直在考虑它。”
“这就是说,你这次准备同意上化妆新方案啦?”我丈夫激动地倾身向前。
“话还不能这么说,”女厂长耐位性子,看了看手表,语气转向开导。“老崔,
你是制片厂的老人手了,对这里的情况也熟悉。这件事儿,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说了
就算的,还需要听听同志们的意见和反映。如果每个演员对这种化妆新方法都乐于
接受,并不担心有什么损害之处的话,我们还是同意试一试的。要是大家都反对这
件事情,一厂里也不能强迫别人去做试验,拿数十张演员的面容去冒风险。我们这
些当领导的。也要为每位演员负责着想;这不是靠简单的行政命令就能做到的事。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我丈夫委屈地叫起来:“那,我的这种化妆新方案要等到几时才能采用呢?现
在的问题是,一种科学创新的方法无法在实际中得到实施。下面的演员朝领导身上
推,上面的领导又朝演员身上推,这不是来回踢皮球,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嘛!”
女厂长的脸色沉了沉,“口气也就不那么客气了。”老崔……,以个人利益服
从全局,这是我们对每一职工最起码的要求。你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可以对领导当
面提,不应当带有个人情绪,处处发牢骚嘛!你瞧,我跟你在这里已经谈了将近五
分钟,撇下别的同志们也不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解决。这件事儿就这样,我
们以后再谈吧!
要以大局为重,不能老闹个人情绪哟!“
女厂长站起身,款款整理了一下肩上的黑披肩。我丈夫心里老大不痛快,脸上
却不能不挂出比哭丧还难看的笑容。“好……好吧,我现在没有其他请求,只想让
领导们尽快考虑这个方案,以求早日采纳。”女厂长朝我点点头,迈着雍容步态朝
摄影棚那里走去。我丈夫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仿佛是贵夫人身边一条不受喜爱的
狗。
过了一刻钟,那几个人簇拥着女厂长离去了。我丈夫重新回到我跟前,耷拉着
头,怏怏地,再无一丁点趾高气扬的举止。我明白,他又一次失败了,而且败得很
惨,在我面前暴露出了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我真心地为他感到难过。我发现,他
突然间显得苍老了许多,目光始终躲避着我,不好意思让我看到他的脸。
我暗自叹口气,轻声说:“走吧!要是你需要请个假,就去对他们说一声好了。”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视着拍摄大厅,低低咕噜一句:“走吧!还请什么假
呢?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他喝醉酒似的站起身,与我相互依靠着慢慢走出大厅,身后的那一小群人仍在
导演指挥下忙碌……
我很后悔那次跟我丈夫去电影制片厂。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被我看透了他
的虚弱之处。回来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好多天对我不理不睬。我反而对他关心起
来。
“喂,你怎么啦?好像跟谁赌气似的。”
“啊……,我很好,没跟谁赌气。”
“既然没赌气, 还是愉快些好, 心里不要老想那件事了。”我开玩笑地说。
“你能从植物中提炼衰老因素,同样也可以提炼促人年轻的物质,依我看,别再搞
电影化妆,干脆改行当美容师算了!哪怕当个美容个体户,独自开一间小门面,生
意也一定兴隆得多!”
“什么?难道你想让我去弄钱,在铜臭中葬送掉一生追求的事业吗?”他怒冲
冲跳起来,尖声喊叫。“吴艳,真想不到你也这样庸俗,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目光短
浅!如果连你也不理解我,对我产生怀疑的话,这真让人感到失望!太失望了!”
好多天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等着我讲一句错话,好借机发一顿脾气,挽回
他丢失的面子。此刻他终于寻到这个缝隙了,所以就拼命喊叫,拼命扩大裂隙,以
此发泄积压的怨忿。
我漠然望着他说:“你的事业我其实并不太理解,也不明白你这样忙来忙去又
有什么意义!你自认为我很理解你,支持你,这实在是过奖,也是一种误会!”
“真的吗?”这一次,他居然没跳,反而带点鄙夷地斜视着我,在冷淡中体现
着他的傲慢。“如果真是这样,你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等我获得成功的那
天,你也就沾不上什么光。是你主动放弃这个权力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至于我自
己,当然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谁也阻挡不住!”
他把两只小拳头用力攥一下,转身钻进密室里,再不露面。我相信他对这点说
到做到,十几年的迷沉与狂热倾向性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只要能把衰老更多地带
进这个世界里,他搭上一生的本钱也在所不惜。他把这当成了他毕生追求的事业,
这跟宗教信徒追求信仰,白昼追逐暗夜,饥渴追寻食物的道理一样。
可是,其后的日子里,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不再是植物,而是形色各异的东
西:一只烂鞋,几块旧资片,砂锅底,或是老年人用过的半条破腰带什么的。他在
密室里把这些东西绞碎或研成粉末,倒进蒸馏瓶里,加上水,以同样的方式进行蒸
馏,妄图提取出另外的衰老物质。结果他什么也没得到,只提炼出一些脏水。
他不死心,又沿着深巷溜来溜去,或挖阴沟里年代久远的污泥,或藏在别人家
的屋檐后面,拿小刀抠陈年房梁的朽木屑,或扣翻脏水桶敲打里面的锈蚀块,鬼头
鬼脑检一块藏进袖筒里,若无其事带回家来。总之,但儿跟朽烂老旧沾点边儿的东
西他都不会放过,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变着法儿装进蒸馏瓶里鼓捣一番。他深信
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是万能的,足以从中创造出一切。他仿佛得了脑炎或昏热病,每
出现一个奇怪念头,必定急急忙忙按照这个念头去做。有次不知从哪里弄到些硝化
甘油,竟跟煤油混合在一起,倒进蒸馏瓶里进行蒸馏。他以为,若是能从这种烈性
物质中提炼出些晶液的话,肯定能把某位演员的面部改变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英雄,
从每一毛孔里渗透出租矿暴烈的奇神异采。结果,这种美妙设想没能实现,却酿成
一场事故,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
那是一个阴雨天。蟑螂在锅碗上爬来爬去,预示着一种不祥。屋里挂着的帐子
也发霉变绿了。我坐在窗户前看书,猛然觉得座椅一跳,几乎带着我一同跌倒。那
是一声爆炸,“轰隆”一下子震得屋宇颤抖,数百块陈年旧瓦哗啦啦一阵掀动,好
似秋天的落叶从屋顶刮了过去。小杂院里的人耗子一样窜出来,在各个角落乱挤乱
控。我正惊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一股硝烟须开那道幕布从密室冲出来,如
同一辆卡车卷着滚滚尘埃撞破了墙壁。接着,我丈夫的影子在硝烟中出现了,张着
两臂,踉踉跄跄,几乎跌倒。那一霎间,我忽然奇妙地联想到了诺贝尔,想到了诺
贝尔从爆炸后的实验室里冲出来的情景。只不过,诺贝尔欣喜若狂地呼喊着:“我
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丈夫却悲惨地叫着:“我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满脸是血,身上的衣服也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