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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并没有死。像他这种潦倒不堪的小人物,对活下去的欲望反而更强烈,
生命之神因此也格外垂怜于他,允许他在平平凡凡的人世间把自己的蜡烛继续燃下
去,未曾严厉地一口气吹灭。而且,他遇到的意外事故正如我所料,极不光彩,也
极其符合他的外貌与身份。他喝了过量的酒后污脏不堪地瘫倒在马路中心,刚巧被
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撞住,成了那年轻骑上轮下无法躲过的一堆活体障碍。
他负了重伤。那骑上驾车逃之夭夭。
事后,他对我说:“吴艳,你不知道我那天心里有多么难过。我从你那里出来,
一头扎进对面的小酒馆里,昏昏沉沉喝个烂醉,真想一死了之……。唉!我知道你
会来的,即使我死了,也会来看我的尸体一眼。你是个好心人,我头一次与你相遇
就看出了这点!这么些年来,我还从没遇到过一个关心别人的人。”
说这话时,他已经从急救室推出,躺在观察病房的铁床上。他脸上踌躇自满的
神气一点也没有了,目光无神地望着我,脸色蜡黄,比一块萎缩的干桔子技强不到
哪里。
我说:“你认为你看到了我的好心肠,还不如说看到了人们共有的弱点,并且
利用了它。我来看你,只希望你能安心养伤,不要做太多的胡思乱想,其它也没什
么可说的。”我勉勉强强坐在另一张空病床边,简短表明我来看他的意思,情绪中
的抵触成分仍然很强烈,随时准备起身走掉。
他有气无力辩解道:“请你别误会,吴艳。我去找你,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无
非想跟你谈一谈,以此做为我对你的感谢补偿。我能看出,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很寂
寞,很孤独,跟你美丽大方的外表并不统一。这一点,从你嘴角下方的暗孤线上已
经表现出来,只不过一般人注意不到罢了。而我,也常常感到孤独苦闷,寻找不到
一个理解我的人。我想,我若是挤出点时间去找你聊一聊,大概对我们都有好处,
说不定你我还是同病相怜的人呢。我确实没有其它意思。”
我竭力克制着自己受到伤害的感情,冷冷讥讽道:“你怎么知道我很孤独寂寞
呢?难道仅凭着你对我嘴角下考证出来的什么暗孤线,就足以断定我是你的同路人
了吗?你大概不知道,每天来找我约我的人很多,有男有女,也有许多人巴不得结
交的一些头面人物。只要我愿意随时打电话都有人来,每天让人陪着通宵跳舞都可
以,你凭哪点认为我很孤独寂寞呢?”
“那又有什么呢?”他说,“你说你并不寂寞,这当然很好。可是,既然所有
的人都是你的朋友,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你的朋友呢?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心胸
狭窄的人,决不会因为你有许多朋友就嫉妒你,处处对你加以干涉限制。”很可惜,
他现在受了伤,仅仅能把秃谢的头在枕头上来回赠一蹭,否则,这颗头颅必会趾高
气扬抬起来,左右晃动好半天。
我居高临下斜瞅着他,故意将两臂交叠在胸前,甚至连腿也架起来,对他摆出
一副轻蔑且不屑一顾的神情。我之所以一反常态,像位杂货店的老板娘那样装出了
这种最世俗的嘴脸,一方面因为我很生气,另一方面也是对我个人自尊的维护。我
很清楚,像他这样神情很琐的男人,人世间最不引人注目的匆匆过客,其实都是像
茅厕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早已被社会底层的沉感毒气熏浸透了的。类似于他这样
的人,只有在喝醉酒和受到打击时,才显得意志消沉或惊恐万状地跳起来,稍有表
现自己的机会,他们就会装模作样挺起干瘪无油水的小腹,处处以大人物的口吻来
对你说话,处处要体现出比别人的高贵之处。听他的意思,倒好像能在百忙中挤出
点时间来找我聊一聊,是对我的恩赐和帮助。听他的口气,倒好像已经成为我的监
护人和占有某种支配地位的老爷,很宽容地保证说决不干涉限制我的自由。遗憾的
是,此人根本不懂鲁迅先生讲过的一句愤怒之言:“侵占他人的时间无异于图财害
命!”况且他的行为已接近于一种无理纠缠。他一心认定我是~只孤独而迷途的羔
羊,单等他这牧羊人来给你以拯救,引我走上一条坦途大路。他以为我来看他,他
已经取得了胜利。其实他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来考虑,是被一种
极其自私的意识所推动的行为。
想到此,我的同情心消失全无,厌恶加倍增长。我想,我终于可以卸下心头包
袱,轻轻松松从这里走出去,从此再也不必见此人的面了。如果说死人的灵魂需要
活入超度才得以升华,而人世间的良知和同情心又十分重要的话,我已经尽最大努
力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还有什么丢不下扔不掉呢?于是,我站起身,平平静静对
他说:“对不起,者崔同志,我想我该走了。希望你能早日康复,愉愉快快生活,
别再把时间和精力空耗在酒瓶子上。我的工作也很忙,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请你
原谅,这两瓶桔子罐头留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一听,伸手在被子外面胡乱挠几下,像是要绝望地抓住什么东西,哀求地望
着我,说:“吴艳,你别走,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孤独寂寞,多么害怕一个人呆在这
里!求求你了,别这样快就离开我,哪怕多呆几分钟也行!我其实只想多跟你聊一
聊,决无任何意思!”
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曾犹豫了片刻,几乎在一刹那间产生动摇。我想,
面对一个心理上需要援助的人,尤其是一位提出明确恳求的伤病者,任何人都应当
给其以同情和安慰。既然我已经来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走掉,是不是做得残忍些了
呢?但想到这样做的后果,想到有证可考的前车之鉴,我不能不打消掉此种念头,
力求使自己变得明智一些,冷酷一些。我横下心,站在床边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
挖苦道:“是的,你总表白说自己没有任何意思,可你干嘛要来找我,还想方设法
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和名字的呢?”
“啊啊!没有!不是这样!”他受冤枉似的喊叫起来,声音尽管微弱,却用两
只拳头捶捣干巴巴的胸口,好像要一根根扯散突凸出的锁骨。“我并没有专门去打
听你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次从餐厅里出来,我曾问过你在哪
里工作,你说你搞技术咨询,在矿业开发系统混日子。我又问你名姓,你只说你姓
吴,后来又偶然听别人叫你吴艳。我决没有专门去打听什么,你难道怀疑我是那种
卑鄙的人吗?”
真的吗?我着意盯视他片刻,反倒觉得自己搞蒙了,陷入某种被动状态。也许
我真的说过些什么,被他记在了心里?我仔细追忆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松软的草坪,
那疏落街灯,不放过每一细节。我确实想不起自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结果连我自
己也深感怀疑,当时究竟是他喝醉了酒呢,还是我喝醉了酒。我想从他脸上看出不
诚实或哪怕一丝一毫的角黠,可他眼睛里并无鬼祟的躲躲闪闪的东西,反倒像两口
遗弃在野地里的井,有种湿源源颇受委屈的抗议神情。这一刻里,他的眼睛头一次
引起我的注意,这是除过他最明显的特征——谢顶——外,他身上保留的另外一项
较为复杂的内容。我忽然想,假如把这双眼睛里浑浑噩噩的酒精成分抽掉,把常常
出现的盲目自大也排除的话,这心灵的窗口将会呈现什么样的情景呢?……说不定,
那是两道极犀利的目光!
我低低叹口气,坚决地说:“不管怎么讲,事实上我确实该走了!请你原谅!”
“好吧,你要走就走好了,我也不再求你!请你把带来的东西拿走好了,别留在这
里!
要知道,来看我的人很多,送的东西也很多,我才不想白吃别人两瓶罐头呢!
“他气愤愤说完这些话,赌气团上双目,两手将被单扯到脖子底下,仅把秃谢的头
搁在枕头上,露出一个朝天翘起的尖下额,看上去摆好一副与世长辞的姿势,单等
人来脚朝前头朝后推到停尸间去。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出现在门口,看见我在这里,
便对我招了招手,似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趁机拿起自己的坤包,脱身走出病房。
女护士随即轻轻拉上门。
“您是来看望他的吧?”她立在门边悄声问我。
“是的,我抽空来看看他。”我简短回答,并不想多说什么。
“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亲戚吗?”她目光和霭地打量我一下,那中年女性的低
音跟她的举止一样柔和。
“哦……,不,我不是他的亲戚,”我心里苦笑,有几分迟疑地说,“我不过
同他偶然认识,顺便来看看他的。”
她点点头,不再问什么,管自叹息一声,讲述一样对找说:“他这人有点怪,
也挺可怜。他说他在电影制片厂工作,可人伤得这样重,躺在医院里三、四天了,
电影制片厂仅有一个人来过,说是代表单位探望他的,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来过一次,
连亲戚也没有一个。他好像被人们忘了。而且,他脾气很坏,常常对我们发火,摔
碗砸瓶子。
只有你这次来看他,他才显得安静些。……我做护土工作快四十年了,从没遇
到这样的人。“
停了一下,她友好地望着我,微笑着说:“你这人看上去很沉稳,能给人带来
一种宁静之感,起到镇静情绪的作用。若是你常能抽点时间来看看他,给他精神上
一些安慰的话,对他的康复肯定会有很大帮助。”
我含糊地说:“好吧,我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我还会来看他的。”其实心里却
在想,这个世界可真怪。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及到各
自利益,必定呢露出牙齿拼死加以维护,比狰狞咆哮的大猩猩还显自私丑恶。倘若
与自己的利益无关,人人又变得善良公正,成为传播爱心的天使,或低吟千古流传
的道德诗篇,或高声谴责他人丧失了人伦的行为,或评头品足议论有伤风化的某人
某事,或对乐施好善的精神大加渲染……,如此等等,不一而尽。比如我面前这位
面容可亲的白衣天使,是否也属于这种双重性格的人呢?我承认,在现今生活中,
像她这样态度和精且对人充满同情心的医护人员已不多见,可谓凤毛鳞角。她坦诚
的目光如母亲般值得信赖, 使人从平凡中感到一种伟大精神的闪光; 她的微笑跟
《蒙娜丽莎》一样生动感人,几乎连她的敌人也能被征服,顷刻之间成为她的俘虏;
她的恳切朴实的言辞不仅表达了自己的一点微小心迹,而且在真实讲述中令人感到
震动,内心微微战栗。尽管如此,我在短短的沉思中依然界线分明把握着这么一点,
即:假如我继续违心地来看此人,最终陷入泥坑的只能是我自己,而不是这位好心
肠的局外人。不过,如果我心口如一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她道出来,是不是转眼
之间就会粉碎一位善良者的梦,使这位月亮女神的微笑中蒙上一层忧郁阴影呢?
我不敢再瞧她的眼睛,低着头对她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匆匆离去。我觉得,
我穿过长长的楼道朝楼梯口走去时,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征
服人心的微笑,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一定是位受人尊敬的护土长,我想,而且,
她的儿女们一定也感到很幸福,因为他们有着这样一位慈祥厚爱的好母亲。直到下
了楼,走出医院大门,我才舒出一口气,回头对医院大楼凝视片刻。
奇怪的是,我并没产生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心中反觉得空荡荡,像是失落了
什么东西。
这以后的事情,我不说每个人也清楚,将会沿着什么样的轨迹走下去。我再没
去那家医院,他却三天两头给我打来电话,不断向我报告他伤体渐愈的消息,像是
报告工农业战线永久频传的捷报。他出院那天,提着一网兜苹果跑来看我,对我说
出一番双倍感谢的话后,又用双倍肯定的语气说,他现在必须以更大的热情跟我好
好谈一谈,因为他觉得他与我的关系已非同一般,是建立在纯真的人性基础上的关
系,决非普通友谊可比,无论何种力量也破坏不掉了。他的姿态卑谦而缩头绪脑,
他的语调却得意而喜气洋洋。我实在不想把自己再次置放在同事们的目光枪口下,
只好陪他坐在公司楼下的会客室里,闲聊了半小时。
自此以后,他一再来找我,坚持不懈地向我提出各种建议,或上公园,或去荒
郊野外漫步,或欣赏各类卖不出门票去的音乐会。总之,但凡能表现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