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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外漫步,或欣赏各类卖不出门票去的音乐会。总之,但凡能表现出点高雅情趣
的场合,他必定想拖我去凑个数儿,以显示他也是知识阶层的一位杰出人士。说不
清从何时开始,我觉得自己不知不觉由主动变为被动,极不情愿地让什么力量推操
着走上了一条艰难小路。沿途景色并不见得秀丽妍好,更多的倒是枯燥乏味。因此,
我常常奇怪地想:曾经有两个女人先后跟这位古里古怪的先生离了婚,是不是由于
这些原因呢?
一次,他歪着秃顶的头,用让小孩子猜谜那样的口吻问我:“吴艳,你能猜出
来,在我一生当中,最喜欢什么吗?”我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他“约”我
来到街心一个小亭子下,以此来继续他同我的谈话和一场韧性持久的战争。我身上
紧裹着薄呢大衣,懒洋洋靠一根柱子站着,他已提前套上厚厚的登山服,弯着身躯
坐在一只石凳上,类似灰虾。
我说:“你最喜欢什么,我怎么能猜出来呢?不过……,也许是电影吧?”我
的语气淡淡的,正如我的表情一样,充满忧戚和漫无目标的扫视。其实,他问了些
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我全然没有集中在心上。我瞅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
和行人稀少的街道,怔怔地想:当一切都变得无所谓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能注入
昏然欲睡的花芯里,使生命重新振作起来呢?
“对!对!正是这点,你猜得十分准确!”他兴奋得几乎喊叫起来,目光热情
燃烧,在街灯反照下闪烁着炯炯光芒。“我喜欢电影,从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它。
那时候,只要听说县城里放映新片子,哪怕跑一百里山路,也要偷偷赶去看一遍。
看电影的钱是我平时编草筐一毛两毛攒起来的。电影这东西,恐怕我这一生再也离
不开它了!”
我说:“可是你搞的是演员化妆,并非电影本身。这跟电影有多大关系呢?”
他又摇头,又摆手,大不以为然地说:“不,不,你错了。电影无非是一种技
术上的拍摄,充其量是原封不动的复制而且,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内涵。而演员化妆,
才是电影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核心中的核心。因为电影最终需要人来演,人的神貌
逼真不逼真,对~部电影来说至关重要!最初跨进电影界的大门时我学的就是导演
助理,后来中途改行,迷上了演员化妆,其道理正在于此。”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想站起来。他每每说到激动之处时总是如此。因为我站着
不动,他只好抓耳挠腮坐在石凳上,自吹自擂地说:“你也许不知道,在电影界,
我的朋友很多,还有许多知名导演是我的挚交。当初我执意放弃做导演的前途,改
行搞化妆时,许多人为我惋惜,劝我不要这样做。可我还是毅然改了行,坚持按照
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当然,别人在无可奈何的同时,对我本人,对我所搞的工作还
是非常敬重。我住医院时,他们天天来探望找,挡也挡不住!唉……,有时真叫你
拿他们没办法!”
我慢慢转过头,以奇怪的目光瞅了他一眼,暗自想:他真有那么多挚交好友么?
他真是电影界里一位备受许多人尊重的人物么?他对我说这样的谎话,把自己编织
在花环的中心,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刻里,我眼前出现的是他一个人孤伶伶躺在
医院里的情景。那和霭可亲的老护士的声音犹似响起,对我讲述着人世间一个凄凄
惨惨的故事。现在,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以极大的热情纂改了自己的历史,有意把自
己放置进并不存在的友爱海洋里,这到底是人间喜剧呢,还是露出微笑的悲哀?我
并没有戳穿他,仅仅把头掉开,盯着那盏孤传价的街灯,想自己的心事。
他也许感觉到了我沉默的力量,热度骤然降低,怕冷似的蟋紧身子,感慨一声,
说:“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是离不开电影,离不电影化妆艺术了!……”
是的,他讲的是真话,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对电影化妆爱到了何等
偏执的程度,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难于理解的。一个人,若是不曾被强力将心
灵扭曲,被残酷无情的生活放逐到伊利克特荒岛上的话,怎么可能变成如此的偏激
狂,精神错乱者呢?
我犹疑了半晌,终于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爱,也有所不爱。
我的喜爱与你的喜爱出入太大了,我们其实并无多少共同语言。所以我想,你以后
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为好。”
他一听,立刻激动地嚷叫起来:“什么?吴艳,你说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中
断你与我之间的关系!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愉快了吗?不,不,你能这样做,我可
不能!
决不能!“
那一段时期,我夜里常常做梦。我老梦见一条极大的章鱼,体触绵软凉滑,两
只眼睛僵滞不动地镶嵌在头顶。
它捕获每一猪物时,跟所有猛兽不同,并非怒吼着扑过去,造成极大声势,而
是一点一点游靠过去,伪装成水底植物,然后伸出触手抓住猎物,慢慢缠死吞噬,
再也不会松开……
我惊醒后,惊魂不定地想:那被捕获的猎物是不是我自己呢?
我对这个人所付出的宽容态度与克制精神,有时连我也感到纳闷,对自己的行
为不可理解。假如我一再地怀着厌倦心理对他施以同情,是人性中的虚伪在作祟,
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做出的荒唐事,那么反过来又想:什么样的做法能称为“对”,
什么样的做法就“不对”,难道生活中真有如此确切的定义可下么?倘若前一种观
点得以成立,我对此人的同情恐怕就属于胡闹。倘若后一种解释也有合理性,那末,
每个人就应当想到:生活,只不过是用人生材料铸成的一只小船,无论谁的脚踏上
去,将会毫无目的地在茫茫大海中漂流,决无可能驶向提前想象好的一个个港湾。
他曾经一再自我夸耀说,但凡国外进口内部放映的片子,他随时可以搞到票,
想要几张都可以。他说他日常的工作就是观摩中外各类影片,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
养分。
他还说他在电影界的熟人朋友太多了,这不过是他特权中的一小部分。这话讲
的太多,连他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每次见了我首先要解释一番,说这次由于某种
原因忘了给某某人打招呼,没能带票来,下次一定补上,好像欠了我一笔债似的。
实际上我从没对他提出过类似请求,对能不能看上“内部”电影也很无所谓,并无
多大兴趣。
有一天,他终于弄上电影票了,马上匆匆赶到我们这里来,在楼底层给我打了
一个电话,也不讲什么事。足足过了半小时,我才走下楼,见他站在楼门口,东张
西望,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
他看见我,目光立刻亮了,急忙装起指秃顶的手帕,趋着小步迎上前,变戏法
似的把藏在背后的一只手亮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吴艳,你不是早就想看内部
电影了吗?瞧,票现在正搭在我手里。我给电影发行部打了个电话,他们马上派专
人给我送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两张。只不过座号稍嫌欠佳,太靠边了。他们为此
直向我表示歉意。”
他的口气大言不惭,举止也手舞足蹈,整个儿表现出一种趾高气扬的派头,仿
佛他手里晃动着的不是两张电影票,而是自己的声望和令人刮目相看的地位,是两
块香喷喷的诱饵,足以引得全世界的姑娘们都来拥挤争抢。他嘬着尖尖的唇舌讲完
这番话,装模作样地翻碗看一下手表,当即催促我,说:“呀!时间已经不多,离
开演还有半个多小时。我俩得赶紧赶到电影公司去,一分钟也不能再耽误。你看,
我的专车就停在下面,只要你乐意,我很情愿来去接送你,为你效劳。”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他的“专车”。那是一辆破旧的令人感到脸颊发
热的自行车,显然属于三十年代日本进口的“富士”牌号,经过世事沧桑,有幸留
存至今。从它结实笨重的身架上,可以联想到一个小国对钢铁的百般炫耀,曾经据
此耀武扬威砸开了一个大国的门户。
从它铸压得方方正正的后座上,可以看出一个岛屿民族的顽固与耐久性格,历
经时光侵蚀,依然敲打不动。它孤价怜停放在大楼前,除过铃盖是新换的,在夕阳
余辉下闪出一点自傲光彩,其余的一切都默然失色,没有一块包漆的地方。它的车
把锈成了深植色,像老牛的弯角沉重上翘,因而更显触目扎眼,使人觉得站在了历
史橱窗跟前。也许,它的主人认为我很适合坐在那坚硬带棱的方框后座上,带着我
招摇过市,所以不断催促:“快走吧,吴艳,你还愣着干什么?遇到交通岗我会绕
过去的,不必让你下车步行。走呀!”
我没有理会他的着急神态,沉思片刻,淡淡问道:“我几时说过想看内部电影
呢?这大概是你感觉错了吧!
我现在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包括看电影在内,因此只能说对不起,劳你
白费心了!“
他有些慌了,压低声音说:“嗳,嗳,吴艳,这可是新近调来的片子,多少人
四处托门子都弄不到一张票。你现在若不去,恐怕只能等到半年后公映时才能看上。
你怎么能不去呢?难道你有什么事脱不开身吗?”
“为什么我非得去呢?”我说,“既然是电影,迟看早看都一样,看不上也无
所谓,不见得非要先睹为快才感到满足。何况我今夜要值班,根本脱不开身……”
我找了一个借口,想把他搪塞过去,没想到他执拗得像块臭胶皮,纠缠起人来没完
没了。照此情形,即使拿根绳子套在脖上将我活活勒死,他也在所不惜。
“那……,你跟别人调换一下值班时间,不行吗?”
听上去,他似乎带点央求,实则语气阴沉沉,已经很不高兴了。
“恐怕不行。突然跟别人调换时间,别人会有意见。
我能找谁呢?“”
我看了看左右,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摆脱开此人的纠缠。因为这时下班的时
间到了,公司的人在楼门口出出进进,有不少人把目光朝我投来,这使我感到很不
自在。
“这就是说,你不想去看电影了吗?”他抱着变了调的声音,不仅表现出失望,
还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我说:“是的。我本来就没说要去,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想威胁我吗?“”那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宁可浪费掉这两张票,
也要陪着你来值班。有一个人在你身边说说话儿,总比你独自守在电话机旁边强一
些,这总可以吧?“
他摊开双手干瞪着我,实实在在赌气了。
我心里“格登”一声沉下去,知道他又使出了杀手银。他每次来“约”我到什
么地方去,最后总要使用这一着,一方面让人感到愤慨,同时也为他的固执头疼。
我对此竟毫无办法。难道我害怕他什么吗?不,不,说穿了,我只是实在不情愿让
人看到他同我纠缠在一起,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议论。虽然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别人可不管不顾,会让嘴巴变成小喇叭四处游动。我宁可被人杀死,也不愿处在某
种不尴不尬的境地中,因为我们的法律仅保
护每位公民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并不保护每位公民的脸面。他已经深深吃透这
点,掌握住了我的心理。
我勉强答应了他的“邀请”,对他的“专车”接待婉言谢绝,自己去乘坐公共
汽车。他便蹬上自行车匆匆先行了。等我下了汽车走到电影公司门口时,他已先一
步到达,站在一棵树下左顾右盼。见我到来,他兴高采烈,情绪异常活跃,绕前绕
后给我指点引路,殷勤得很。
我随他走进电影公司大楼内,拐弯抹角蹬上几层楼梯,走进一座迷宫似的放映
厅时,不由暗自讶然,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极为陌生的世界里。我原先以为,来这
里看电影,无非是走进电影公司外面的那个大影院,像千百万名普通观众那样寻着
排号坐下,等着铃声响起,等着灯光暗灭,然后仰起脖子朝银幕上观望就是。没想
到在这大楼内部还设有一个豪华的小放映厅,正仿佛一头巨大的鲸鱼被取走心脏,
安放了一只精小别致的魔方。
我的目光迅速扫了一圈,只见这放映厅有些类似大学教室,从后至前倾斜而下,
不必费什么气力,人的目光便舒服自然地落在了尽头处那块洁白如玉的幕绸上,从
每一个扇面落点得到的感觉皆如此。所不同的,大学教室里只有坚硬冰冷的水泥地
面,由着学生的鞋底蹭来踏去,把春冬酷暑的甘苦和无数泥片遗落在上,这里的地
面却整个儿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