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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很多,所以几千年来,我国固有文化讲究心胜修养,讲究内圣外王之道,尤其对于君临天下的政治领导人要求更严,这是很有道理的。这里孟子把握机会,对齐宣王的谈话,要他扩大以羊易牛的那一点仁心善念,保民治国,这就是对齐宣王讲领导人的心理行为学,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学问,没有这个名词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视领导人的领导心理行为,就是现代,更要重视这门学问。放眼今日世界,有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像现在乌干达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气到心理医师那里去就诊,那么诊断书上的记载,可能相当严重。至于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世人已经公认了他们心理不健全。至于尼克松、卡特将来如何,尚难定论。我们不再讨论它了。
现代的暂且不说,再回过头来看我国古代,还是以前面刚说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为例。这位“只是寻花柳”、“莫厌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经常喜欢奇装异服,把一方小布巾,在头上裹成一个圆锥形,顶上尖尖的。这位风流皇帝带了许多宫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来,头发上簪着莲花帽子,脸上用胭脂涂得红红的,号称这种装扮为“醉妆”,在后宫饮宴无度。这时候,他的心理和隋炀帝当年开好运河以后,南游到江南扬洲时的情形一样。当时隋炀帝照着镜子,拍拍自己的颈子,自言自语地说:“好头颅,谁能砍得!”这时候,他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才有这种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好结果,又依然故我地这样做,这就是心理病态了。这不是政治的病态,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态。
王衍当时,也有隋炀帝一样的心理病态,明明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却一直颓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宫妓们一起饮酒作乐时,自己也唱起名诗人韩琼的《柳枝词》来:“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他能唱出这首《柳枝词》来,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和隋炀帝一样,是相当聪明的人。他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误,知道未来的恶果,奈何却不肯,或许不愿改过来。
在王衍唱过了这首韩琮的《柳枝词》后,有一个学问很好的内侍来光博,正在旁边,吟出胡曾一首有关吴越之战的诗:“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酷。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波迭越兵来。”咏叹吴王夫差,当年自恃已称霸天下,把伍员这些英雄豪杰之士,都弃而不用,甚至杀害,一天到晚在姑苏台上和西施饮酒作乐,遭到迅速的败亡。这也是宋光傅的一番劝谏,王衍听了以后,大发脾气而撤除了这次宴会,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态么?他如此的饮宴无度,难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韩琼的《柳枝词》来。宋光博看到他灵明一现,立刻把握这进谏机会,希望能够挽救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复归昏昧,发起脾气来,在一席酒之间,这几层情绪的变化,喜怒的起伏,岂不是心理的变态、病态?
历史上这一类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来,又可立一个专题,写好一部书来讨论。年轻人不要以为无书可读,世上的书实在是没有读完的时候,只要抓到一个问题,就够你去钻研半辈子了。在这里,不另作发挥。还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来。
孟子的行为心理学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孟子从以羊易牛这件事情,指出齐宣王是一位有仁术的君主。齐宣王听了非常高兴,就对孟子说:好极了,《诗经》上说的,别人有什么心事,我都可以揣摩测度出来。这句话,就好像是为你孟老夫子说的。我当时以羊换牛,哪里是为了价钱的问题,只是一点慈悲的心理百已。当时我看见那条牛发抖的样子,没有做什么考虑,就那样做了,叫人不要杀牛,另外换一只羊。后来我自己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做呢?怎么会有这个心理?是什么理由使我这样做?我自己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你现在这样一讲,把我当时做这件事的心理状况,以及道理一说出来,的确就是如此,和我当时的心境完全一样。回想起来,现在好像都还有那种感受。不过,你说凭着我的这种心理,就能实行王道而名闻天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齐宣王不知道自己当时以羊换牛的心理,大概是当时还设有的心理学这门学问。如果他生在现代,读过心理学,就不待孟子指明,而自己了然了。不过,也不尽然,有些心理医生或学心理学的,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接着,孟子就告诉他:“是心足以王矣”,也正是对他讲的政治领导心理学,我们看孟子怎么答复他: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欤?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齐宣王问到了这里,孟子便引比喻来以问为答。他说:假使有一个人告诉你,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时候。他说,他两只手的力气,可以举起一百钩来。可是要他去捡起一根羽毛来,他却没有办法。至于他的眼力,可以把秋天鸟类换毛时,身上刚长出来的茸毛末梢,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一整车的木柴,他却看不见。像这样的话,你齐宣王会相信他吗?
齐宣王说:不!当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这种事,哪有这样的人呢?孟子当然知道齐宣王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合逻辑的,但是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了这种不合逻辑的假定,才好继续作深一层的进言。
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性,他就立刻说:
好了,既然能举百钧的人不可能拿不动羽毛,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见一车子木柴,那么现在事实上,你齐宣王能以羊易牛,恩惠普及于禽兽,而你的功业成果,老百姓却分享不到,得不到好处。我们知道,举得起百钧的人说拿不起一根羽毛,那是不他肯用力。至于眼力可以看见秋毫末端的人说他看不见整车木柴,是因为他不肯用眼力。而你齐宣王,对于一头牛都能够发慈悲,下命令不宰杀;可是你的百姓们却没有过着安和乐利的生活,你还没有好好保养,保护他们,那是因为你没有顾念到他们。所以没有去实行王道政治,而不是你没有推行王道的能力。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别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孟子一说齐宣王有走王道路线的能力,而没有去实行王道,于是激起了齐宣王的反问,孟子便在“不为”与“不能”的问题上,作更进一步的说明。这一说明,又是逻辑上的一个问题。
于是齐宣王反问说,你所说的“不为”和“不能”这两种情况,又有什么样的差异呢?什么样具体的情形是“不为”?什么样的具体事实是“不能”呢?
乍看起来,齐宣王连不为和不能都分辨不出来,这位国君似乎是太差劲,太幼稚了。我们不可以用这样的观念去读这句话,否则的话,差劲、幼稚的该是我们了。首先要了解,当时的齐国,在各国中是相当富强的国家之一,正如现代的美国一样。在战国时代,凡是有学之士都到齐国去,不但孟子、邹衍这些人到了齐国,就是后来的荀子也去了齐国,住在齐国。所以读古书要深思,要经史合参,每句每字都不轻易放过,不要像现代有些青年读书,肤浅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释。
齐宣王当时心目中是认为,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做。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做了?我们经过一番深思,了解了齐国当时的背景,就知道齐宣王这句话,问得相当有深度,也颇有涵养,因为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辩论,于是对孟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是很有道理的。
权能问题
孟子答复他,假如叫一个人,把泰山挟在腋下,跳过北海,这人说,这种事情我办不到。正如现在我们叫世界拳王阿里,挟起日本的富士山来,跳过太平洋,落到美国西海岸去,阿里说,我办不到。这是不能,是能力不够,不是不愿意去做。假如叫一个人去为一位老年人,折一根树枝,而这个人说,我没有办法,折不下来。那么,这个人是不肯做,而不是他没有能力。
孟子引用这种譬喻,粗看起来,很像一个童话故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内涵很深。一个普通人,当然不能“挟泰山以超北海”。但是如果领导,集中一国人,或天下人的力量,那就另当别论了。再进一步来说,一个普通人,对于举手之间,折下一根树枝,这件小事当然可以做到,但他不肯做,这又是一个问题了。这正是孟子暗示齐宣王,你有此权能,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只是你肯做不肯做而已。因此,答复厂齐宣王这个问题以后,马上直截了当指到事实上来。于是他紧接着说,如果你齐宣王能走王道的路子,肯施行王道的政治,以你现有的国力和所处的政治环境而言,并不像挟泰山以超北海那么困难,并不是没有推行王道政治的能力,就像不愿为长者折枝一样,是你不肯去实行,而不是没有实行的能力。
孟子又不待齐宣王插嘴,继续向齐宣王推销他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最高理想,以大同世界为目标的王道与仁政。他说,假使你齐宣王施行仁政,从你本身做起,然后推行到全国的老百姓。先敬重每个人自己的父母长辈,然后推而广之,同样地敬重别人的父母长辈,每个人都爱恤自己的子弟,然后把爱恤自己子弟的心,推广开来,扩而充之,同样地去爱别人的子弟,等到你做到了这种程度,那么天下就可以运筹在你的手掌上了。
正如《诗经·大雅·思齐篇》上所说的,先做一个榜样出来给自己的太太看,使她也做到这样,然后再推广到你的兄弟身上,再扩大来教化整个的家族,乃至于治理一个国家。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教我们推己及人,把这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心,扩而充之。如果能扩大仁心,推恩出去,保护四海的百姓,就能够保有天下。否则的话,只顾自己的权位、利益,刻薄寡恩,那么到头来,会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保不住了。
在历史上,有不少刻薄寡恩的政治领导人,都不得善终。所以古代的人,如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乃至于齐桓公、晋文公这些人,他们在思想上、功业上,所以能够大大地超越别人,使他人望尘莫及,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本领,他们不过善于推广他们的仁心,也就是孔子所说的那种推己及人的恕道。譬如你想吃好的,穿好的,也让别人吃好的,穿好的。从心理建设、建立恕道开始,行仁政就是这样去做的。
可是现在你齐宣王,对于一头牛,看见它发抖,就那么慈悲,不忍心杀了它。而你对你的老百姓,却没有像对这头牛这样的有爱心,你的恩惠并没有用到老百姓的身上,他们并没有获得你给他们的什么利益呀!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给禽兽恩惠,唯独不给老百姓恩惠呢?这就是孟子从心理行为上,对齐宣王的一个分析了。
接着孟子又举出一项物理性的事例,说出一个逻辑。他说,譬如一件东西,用秤称过,才知道它的轻重,用尺量过,才知道它的长短。世间万物,也都是这个样子,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才知道究竟。而一个人的心理,更应该如此,经常反省衡量,才能认识自己,改善自己。
我们要注意孟子的这句话,人的心理行为,应该经常自我检讨,这就是《论语》上曾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