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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书,我要去散散步。
我走出韦兹利兹餐馆时,已将近三点钟了。我那沉甸甸的身体感到这是下午。不是我的下午,是他们的下午,是十万布维尔人将共同度过的下午。就在此刻,他们用完了丰富而漫长的星期日午餐,离开餐桌,对他们来说,什么东西已经死了。星期日已经耗尽它轻快的青春,现在该消化消化小鸡和馅饼,该换衣服上街了。
清亮的空气中响起了黄金国影院的铃声。大白天里响起铃声,这在星期日是司空见惯的。沿着绿墙有一百多人在排队,在贪婪地等待进入美妙的黑暗,等待那轻松自在的时刻,银幕将像水中的白石一样发亮,说出他们的心事和梦想。但这是空想,因为他们身上的某个东西仍然很紧张,他们担心美好的星期日会遭到破坏。等一会儿,他们会像每星期日那样大失所望;或者因为影片愚蠢,或者因为邻座抽烟斗并且往两腿下面吐痰;或者因为吕西安令人扫兴,没有说一句好话;或者,就在难得去电影院的今天,他们偏偏发作了肋间神经痛。等一会儿,像每个星期日一样,隐隐的愤懑将在黑暗的影厅里膨胀。
我走上布雷桑街。阳光驱散了云雾。天气晴朗。从波浪别墅走出了一家人。女儿站在人行道上扣手套,她大概有三十岁。母亲站在台阶的第一级上,自信地目视前方,一面深深地呼吸。至于父亲,我只看见他宽大的后背,他正弯下腰锁门。房子将幽暗无人,直到他们回来。在旁边那几所已经走空的、上了锁的房屋里,家具和地板在轻轻作响。出门以前他们熄灭了餐厅壁炉里的火。父亲和那两个女人会合在一起,全家人便一言不发地上路了。他们去哪里呢?星期日,人们或是去那座巨大的墓园,或是去拜访亲戚,或者,如果完全没事,去海堤上走走。我没事,便走在布雷桑街上,这条街通往海堤—散步场。
天空呈淡蓝色,几缕轻烟,几只白鹭,不时掠过一片浮云遮住了太阳。远处是沿着海堤—散步场的白色水泥栏杆,我透过栏杆的孔洞,看见大海在闪闪发光。这一家人向右拐,走上通往绿丘的上坡路布道神甫—伊莱尔街。我看见他们慢慢上坡,在闪烁的水泥地上形成三个黑点。我向左转,走进在海边络绎不绝的人群。
与上午相比,人群更为混杂。他们似乎都没有勇气继续承受规规矩矩的等级制度,而在午饭以前,他们曾为此自豪。商人和公务人员肩并肩地走着,任凭那些可怜巴巴的小职员和他们擦肩而过,甚至碰撞和挤压他们。贵族、精英、专业人员都融合在这温暖的人群中,他们现在只是人,几乎仅仅是人,他们不再代表任何东西。
远处有一摊亮光,那是退潮的大海。水面上的几块礁石尖撕破了这光亮的表层。沙滩上躺着几条渔船,不远便是黏糊糊的立方形石头,那是被胡乱扔到海堤脚下护堤防波的,石头与石头之间有洞隙,塞满了蠕动的东西。在外港的进口处,一条挖泥船矗立在阳光耀眼的天空下。每到晚上,它便轰鸣吼叫,喧嚣之极,直到午夜。但是每星期日,工人们上岸走走,只留下一个人看船,因此挖泥船便安静下来。
阳光清澈透明,像白葡萄酒。光线轻轻拂过身体,没有产生阴影或曲线,手和脸只是淡黄色的斑点。所有穿大衣的人都仿佛在离地几厘米的地方轻轻飘浮。风不时将水一般颤抖的阴影吹向我们。片刻间面孔退了色,变成白色。
这是星期日。人群被夹在栏杆和别墅的铁栅之间缓缓流动,在大西洋轮船公司的大饭店前散开成上千条小溪。有许许多多孩子,他们或坐在车上,或被抱着、牵着,或三三两两、一本正经地走在父母前面。这些面孔,刚才我都见过,它们在朝气蓬勃的星期日上午显得得意洋洋,而现在,沐浴在阳光中,它们表露的只是安详、轻松和几分执拗。
大手势没有了。人们当然还摘帽致意,但不再夸张,不再像上午那样兴奋。他们微微向后仰着,抬头望着远方,任凭风吹着自己走,大衣在风中鼓胀了起来。有时有一声干笑,但立刻就被止住了。一位母亲在喊:雅诺,雅诺,听话。接着便是沉静。我闻见黄烟丝的淡淡的气味,原来小职员们在抽烟,萨朗波牌、阿依夏牌,这是星期日的香烟。在几张比较松弛的脸上,我仿佛看到几分忧愁。不,这些人既不忧愁也不欢快,他们只是在休息。他们那睁大的、凝神的眼睛被动地反射出大海和天空。等一会儿他们要回家,全家人围着餐桌喝茶。眼下他们只想少费力气,节省手势、话语和思想,随波漂流;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来抹去皱纹、鱼尾纹,以及一周的工作所带来的辛酸的表情,仅仅一天。他们感到时间从指缝间流过。他们来得及聚集精力以便在星期一早上焕然一新地从头开始吗?他们深深呼吸,因为海边的空气能增补精力。只有他们那入睡者般的均匀而深沉的呼吸表明他们还活着。我悄悄地走在这个处于休息状态的、悲惨的人群中,不知如何处置我那结实而且精力充沛的身体。
大海现在是深灰色,慢慢涨潮,晚上就该是满潮了。今晚,海堤—散步场会比维克多—诺瓦尔大街更荒凉。在左前方,有盏红灯在航道中闪烁。
太阳慢慢落在海面,途中将一所诺曼底别墅的窗子照得火红。有个女人被照得眼花缭乱,懒懒地用手捂住眼睛,一面摇着头。
“加斯东,真晃眼。”她半笑不笑地说。
“嘿!这可是好太阳,”丈夫说,“它不暖和,但叫人高兴。”
她转身朝着大海,又说:
“我还以为看得见它呢。”
“不可能,”丈夫说,“它在晃眼的地方。”
他们大概在谈卡伊博特岛,岛的南端位于挖泥船和外港码头之间,本该看得见的。
光线变柔和了。这个不稳定的钟点预示着黄昏来临。星期日已经成了过去。别墅和灰白栏杆仿佛是新近的回忆。面孔一一失去闲暇的表情,有几张脸几乎变得温情。
一位怀孕的女人倚在一个模样粗鲁的金发青年身上。
“那儿,那儿,你瞧。”她说道。
“什么?”
“那儿,那儿,是海鸥。”
他耸耸肩,哪里有海鸥呢。天空几乎纯净如洗,天际露出淡淡的粉红色。
“我听见它们叫了。你听听,它们在叫。”
“那是什么东西在吱吱响。”他说。
一盏路灯在闪光。我以为是点灯的人来过了。孩子们等着他,因为这是回家的信号。其实这只是太阳的最后一缕反光。天空仍然明亮,但大地已进入阴暗中。人群越来越稀疏,海涛声清晰可闻。一个年轻女人双手抓住栏杆,仰面望天,她的脸呈蓝色,有一条由唇膏形成的黑道。刹那间我想我也许会爱人们,但星期日毕竟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首先亮起的是卡伊博特灯塔。一个小男孩在我身边站住,醉心地低声说:“啊!灯塔!”
于是我心中充满了奇遇的强烈感觉。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小普拉多大道
我向左转,经过帆船街到达小普拉多大道。橱窗都拉下了铁帘。绕绳街明亮,但行人稀少,已失去上午那短暂的繁华,此刻与周围的街道毫无区别。刮起了相当强劲的风,总主教的铁皮帽子在吱嘎作响。
我独自一人。人们大都回到了家,一边听广播一边看晚报。逝去的星期日给他们留下逝者如斯的感觉,他们的思想已经转向了星期一。但对我来说,既没有星期日也没有星期一,只有在混乱中相互推挤的日子,以及像这次一样突如其来的闪电。
什么也没有变,然而一切又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不知如何描写,它仿佛是恶心,但又与恶心正相反。总之我碰到了奇遇,我询问自己,我看出来我是我,我在这里。穿破黑夜的是我,我像小说主人公一样高兴。
什么事即将发生。在阴暗的老下街上,有什么东西在等我。在这里,在这条安静街道的拐角上,我的生活将要开始。我怀着宿命的感觉看着自己朝前走。在街的拐角处有一块白色界石。从远处看,它似乎很黑,但我每走近一步,它就变白一点。这个逐渐变白的黑色物体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当它完全明亮,完全变白时,我会停下来,恰好在它旁边,于是奇遇便将开始。黑暗中露出的这个白色灯塔现在近在咫尺,以致我几乎害怕起来,有一刻甚至想退回去。然而要打破魔力已不可能,我朝前走,伸出手,摸到了界石。
这是老下街和庞大无比的圣塞西尔教堂。教堂蹲在黑暗中,彩画玻璃窗闪着光。铁皮帽子在吱嘎作响。我不知道是世界突然缩小了,还是我使声音与形状达到了高度一致,我甚至无法想像周围的一切会与现状有什么不同。
我停下片刻,等待,我感到心跳。我用眼睛搜索荒寂的广场,什么也没有见到。刮起了相当强劲的风。我弄错了,老下街只是一个驿站,那东西在迪科通广场尽头等我。
我不急于继续往前走。我仿佛触摸到幸福的顶峰。我曾在马赛、上海、梅克内斯多方寻找这种饱满的感觉,今天我不再抱任何希望,我在这个空空的星期日傍晚回家,它却在这里。
我又走了起来。风吹来船的汽笛声。我独自一人,却像攻克城池的军队一样前进。就在此刻,轮船上的音乐在海上鸣响,欧洲城市都亮起了灯,共产党人和纳粹分子在柏林街头交火,失业者在纽约流落街头,女人们在温暖的房间里,在梳妆台前涂眼睫膏,而我,我在这里,在这条荒凉的街上。但是,从新科隆的窗口射出的每一枪,被抬走的血淋淋伤员的每一声抽噎,女人化妆时的每一个精确而细微的动作,它们都与我的每个脚步,我心脏的每次跳动相呼应。
我来到吉耶小巷,不知该怎么办,不是有人在巷尾等我吗?可是,在绕绳街尽头的迪科通广场,也有点什么东西在等我,等我去它才能诞生。我焦虑不安,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使我承担后果。我猜不出人们要求我做什么,但是必须做出选择,我放弃了吉耶小巷,它为我准备了什么,我将永远不得而知。
迪科通广场空无一人。难道我弄错了?我似乎无法接受这一点。真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走近亮着灯光的马布利咖啡馆。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进去。我从蒙着水气的大玻璃窗往里面看了一眼。
店堂里挤满了人。香烟的烟雾与湿衣服散发的水汽使空气变成了蓝色。女收款员坐在柜台后面。我很熟悉她,她和我一样,长着棕红头发。她肠胃有病,忧郁地微笑着,下半身慢慢地腐烂,就像腐烂物体发出的那种堇菜气味。我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这是……等我的就是她。她在那里,上半身一动不动地露出柜台,她在微笑。从这个咖啡馆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向后倒转,回到这个星期日的散乱的瞬间,将瞬间一一串连起来,赋予它们含意。我穿越了这整整一天,最后来到这里,额头靠在玻璃窗上,端详这张在石榴红窗帘前微笑的清秀面孔。一切都停止了,我的生命停止了。这扇大玻璃窗,这像水一样蓝的浊重空气,这株在水底的又肥又白的植物,还有我自己,我们形成一动不动的、完整的整体,我很快活。
当我回到棱堡大街时,心中只剩下辛酸的遗憾。我心中想:“这种奇遇感也许是我在世上最珍惜的东西了,但它来得突然,去得匆忙,它去以后我又是何等的干瘪!难道它这种短暂的来访只是为了挖苦我,说我错过了生活?”
在我身后,在城市里,在发出冷冷的路灯光的笔直的大街上,一件重要的社会事件正寿终正寝,这是星期日的结束。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短暂的布维尔之行
星期一
昨天我怎会写出这种荒唐和浮夸的句子呢?
“我独自一人,却像攻克城池的军队一样前进。”
我不需要华丽的词藻。我写作是为了弄清某些情景。应该避免漂亮的空话,应该信手写来,不雕琢字句。
总之,昨晚我自觉崇高,这一点使我恶心。我二十岁时曾醉过,后来我解释说自己属于笛卡儿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那个类型。我很清楚英雄主义使我膨胀,但我听之任之,甚觉有趣。在这以后我感到恶心,仿佛躺在一张满是呕吐物的床上。我酒醉时从不呕吐,但呕吐也许更好。昨天我甚至没有酒醉的借口。我像傻瓜一样兴奋,现在我需要用清水一般透明的、抽象的思想来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