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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庭长见识过许多案件,听完我的故事后会说:
“多么真实,亲爱的先生,多么有人情味。我刚工作时也见过类似的案件,那是一九○二年,我在利摩日当代理推事……”
但是,我年轻时就讨厌这些事。我不是出自职业经验论者的家庭,不过业余经验论者也是有的:秘书、职员、商人、在咖啡馆听别人讲述的人。将近四十岁时,他们感到全身被经验塞得满满的,无法排泄,幸好他们有孩子,便强迫孩子就地将经验消化掉。他们想让我们相信他们的往昔并未丧失,他们的回忆浓缩了,柔顺地变成了智慧。驯服的往昔!可藏在衣袋里的往昔——充满漂亮格言的金色小书。“请相信我,我这是经验之谈,我知道一切都来自生活。”难道生活也替代他们去思想吗?他们用旧的来解释新的,用更旧的来解释旧的,就像那些历史学家说列宁是俄国的罗伯斯庇尔,说罗伯斯庇尔是法国的克伦威尔一样,实际上,他们从来什么也不懂……在他们的傲慢后面,可以隐隐看出一种郁闷和懒惰。他们看着一些现象从面前驰过,却连连打哈欠,认为普天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一个老神经病”,于是罗杰医生便泛泛想到另一些老神经病,但却记不起任何一位了。现在,阿希尔先生不论做什么,都不会令我们吃惊,因为他是个老神经病!
他不是老神经病,他是害怕。怕什么呢?当你想理解一个事物时,你站到它面前,孤立无援。世界的全部过去都将毫无用处。后来事物消失,你的理解也随它消失。
人们喜欢笼统的概念,再说,职业家,甚至业余爱好者最后总是有理的。他们的智慧劝诫你尽量不出声,尽量少生活,让你自己被人遗忘。他们讲的最好的故事就是冒失鬼和怪人如何受到惩罚。对,事情就是这样,谁也不会说相反的话。阿希尔先生也许良心不安,也许在想如果当初听了父亲和姐姐的话,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医生有发言权。他没有错过自己的生活,他使自己成为有益的人。他平静而威严地矗立在这个穷途潦倒者的上方,像一块岩石。
罗杰医生喝了他的苹果烧酒。他那高大的身躯下沉,眼皮也重重地下垂。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没有眼睛的面孔,真像一个硬纸面具,就是今天商店里卖的那种。他的两颊有一种可怕的粉红色……突然间,真理向我显现: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他将成为的尸体。这便是他们的经验,这便是为什么我常想他们的经验散发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罗杰医生相信经验,他想掩饰无法容忍的现实:他是孤独的,一无所获,没有过去,智力日渐衰退,身体日渐蜕化。于是他努力制造、安排、铺垫一个小小的谵想作为补偿:对自己说他在进步。他的思维有空洞吗,脑子里有时出现空白吗?那是因为他的判断力已不如青年时代敏捷。他看不懂书里的话吗?那是因为他现在远离书籍。他再不能做爱了吗?可是他曾经做过爱。而做过爱比仍在做爱要强得多,因为有了时间距离,我们就可以进行判断、比较和思考。这张可怕的死尸面孔无法忍受镜中的影像,于是便极力相信自己被刻上了经验的智慧。
医生稍稍转过头来,半睁开眼皮,用微红的、发困的眼睛看着我。我对他微笑。我想用这个微笑来揭示他试图掩饰的一切。如果他想:“这人知道我快死了!”那么他就会醒过来。但是他的眼皮又垂下,他睡着了。我走开了,让阿希尔先生守护着他的睡眠。
雨停了,空气温和,美丽的黑色形象在天空里缓缓滚动,对完美时刻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环境了。安妮会使我们心中产生暗暗的、小小的潮汐,以配合这些形象。但是我不会利用时机。在这片未加利用的天空下,我茫然走着,平静而空虚。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幸福时刻
星期四
写了四页纸。然后是一个长长的幸福时刻。不要对历史价值思考过多,那样会感到厌烦的。不要忘记罗尔邦先生目前是我生存的惟一理由。
再过一星期,我将去看安妮。
棱堡大街上浓雾迷漫,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兵营的墙根走。在我右边,汽车车灯将湿漉漉的灯光抛向前面。我根本看不清人行道的边沿。我周围有人,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偶尔还听见说话的嗡嗡声,但我看不见人。有一次,一张女人面孔出现在我肩头,但立即被浓雾吞没。另一次,有一个人喘着大气掠过我。我不知道我去哪里,一心只想谨慎前行,用脚尖探地,甚至向前伸出双臂。对这种练习我毫无兴趣,但我不想回家,我已经上了钩。半小时后,我总算远远望见一团发蓝的烟雾。我朝它走去,很快就来到一片明亮地的边沿,我认出中央那个灯光穿透浓雾的地方就是马布利咖啡馆。
马布利咖啡馆里有十二盏灯,只有两盏灯亮着,一盏是在付款台的上方,一盏是在天花板上。惟一的侍者一把把我推到一个暗角里。
“别坐这儿,先生,我在打扫。”
他穿着上装和白底紫条纹衬衫,没穿坎肩,没戴假领。他打着哈欠,不高兴地瞧着我,一面用手指拢头发。
“黑咖啡和羊角面包。”
他没有回答,揉揉眼睛走开了。我眼前都是阴影,可恶的、冷冰冰的阴影。暖气肯定没有开。
我不是独自一人。我对面坐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她的手一直在动,时而摸摸衬衣,时而整整黑帽。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金发男人,他在埋头吃奶油面包。寂静使我感到压抑,我想点烟斗,但是划火柴的声音会引起他们注意,我不愿意这样。
电话铃声。她的手停住了,贴在衬衣上。侍者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扫完地后才去摘下话筒。“喂!乔治先生吗?您好,乔治先生……是的,乔治先生……老板不在……是的,他应该下来了……啊,这种大雾天……他通常在八点钟下楼……是的,乔治先生,我会告诉他的。再见,乔治先生。”
浓雾像灰色的厚绒窗帘一样压在玻璃窗上。有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不一刻又消失了。
女人埋怨地说:
“你给我系鞋带。”
“鞋带没有散。”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女人激动起来,两只手像大蜘蛛一样上下摸着衬衣和颈部。
“散了,散了,你给我系鞋带。”
他厌烦地弯下腰,轻轻碰碰她在桌子下面的脚。
“系好了。”
她满意地微笑。男人唤来侍者:
“多少钱?”
“几个奶油面包?”侍者问。
我低下眼睛,不愿显出盯住他们的神气。几分钟后,我听见嘎吱声,看到出现了裙子的边角和两只沾着干泥的高帮皮鞋,接着是男人的尖头漆皮鞋,它们朝我走来,停住,向后转。他正在穿大衣。这时,一只手臂直挺挺地垂着,那只手沿着裙子往下伸,犹豫片刻后,在裙子上抓抓搔搔。
“准备好了吗?”男人问。
那只手张开了,摸到右鞋上一大块成星状的泥,接着手便消失了。
“总算好了。”男人说。
他提起衣架旁边的皮箱。他们走了出去,我看着他们没入浓雾中。
“他们是艺术家,”侍者端来咖啡时说,“在电影大饭店里演幕间节目的,就是他们。他们今天走,今天是星期五,要更换节目。”
他走到艺术家刚离开的桌子旁边去取那盘羊角面包。
“用不着了。”我说。
我根本不想吃这些面包。
“我得关灯了。早上九点钟了,还为一位客人开两盏灯,老板会说我的。”
昏暗笼罩了店堂。从高高的玻璃窗透进紫棕色的微光。
“我想见法斯盖尔先生。”
我没有看见这位老妇人进来。一股寒气使我打了个寒战。
“法斯盖尔先生还没有下来。”
“是弗洛朗夫人叫我来的,”她又说,“她不太好,今天来不了了。”
弗洛朗夫人就是那位一头棕发的收款员。
“这种天气对她的肠胃不好。”老妇人说。
侍者摆出煞有介事的神气说:
“这是由于大雾,和法斯盖尔先生一样。真奇怪,他还没有下来。有人来电话找他。往常他总是八点钟下楼的。”
老妇人机械地瞧瞧天花板:
“他在上面?”
“是的,在他的卧室里。”
老妇人有气无力地,仿佛在自言自语:
“也许死了……”
“什么!”侍者脸上露出强烈的愤慨,“什么话!真多谢您了。”
也许死了……这个想法也掠过我。这种雾天里难免有这种想法。
老妇人走了。我也该效仿她,这里又黑又冷。雾气从门底下钻进来,它将慢慢上升,淹没一切。我本可以去市立图书馆的,那里既明亮又暖和。
一张面孔再次紧贴在玻璃窗上,还扮着鬼脸。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他被人发现死在床上
“你等着瞧。”侍者气急败坏地跑到外面去了。
面孔消失了,我独自一人。我狠狠地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浓雾多半已经侵入了我的房间,我害怕回去。
在收款台后面的阴暗处,什么东西咯啦响了一下。声音来自私人楼梯,老板终于下楼了?不,没有人出现,楼梯是自动地咯啦响。法斯盖尔先生还在睡,要不他就是在我头上死了。一个雾天的清晨,他被人发现死在床上。小标题:在一家咖啡馆里,顾客们吃喝着,哪知……
但是他仍然在床上吗?他没有拽着被单翻倒在床下,脑袋碰着地板?
我很熟悉法斯盖尔先生,他有时向我询问我的健康状况。他是一个蓄着整整齐齐的大胡子的、快活的胖子。如果他死了,准是由于中风,他的脸会呈酱紫色,舌头伸在外面,胡子翘起,卷曲起伏的须毛下,脖子呈紫色。
私人楼梯隐没在黑暗中。我勉强能看见栏杆顶头的球形装饰。必须穿过这层黑暗。楼梯会响。在楼上我能找到房间的门……
尸体在那里,在我头上。我会扭动开关,摸摸那温暖的皮肤,瞧一瞧。我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如果侍者突然发现我上楼梯,我就告诉他我听见了声音。
侍者突然回来了,气喘吁吁。
“来了,先生!”他叫道。
傻瓜!他朝我走来。
“两法郎。”
“我听见上面有声音。”我说。
“也该有声音了。”
“是的,但我看情况不妙,好像有人在喘气,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
厅堂阴暗,窗外是雾,在这种氛围下,这些话显得十分自然。侍者露出古怪的眼神,我永远难忘。
“你该上去看看。”我狡诈地说。
“啊,不!”他说,“我怕他骂我。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钟。”
“他要是到了十点半钟还不下来,我就上去。”
我朝门口走了一步。
“您走了?不再待一会儿?”
“不了。”
“真是有喘气声?”
“我不知道,”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也许是我的想像吧。”
雾气稍稍散开。我急急忙忙去绕绳街,因为我需要亮光,但我大失所望。的确,绕绳街上有亮光,商店橱窗里有亮光,但不是欢快的,而是蒙着雾气的白生生的亮光,像淋浴水一样落到你肩上。
这里有许多人,主要是女人:女仆、做零工的女佣、老板娘,总之那些认为“我亲自采购比较可靠”的女人。她们在商店橱窗前闻一闻,最后才走了进去。
我在于连熟肉店门口停了下来。玻璃窗内有只手指点着块菰猪脚和小香肠,接着出现了一位胖胖的金发姑娘,她向前弯下身子露出了胸部,用手指拿起了那块死肉。在离这里五分钟路的地方,法斯盖尔先生死了。
我在四周寻找可靠的支持,以抵御我自己的思想,但没有找到。雾逐渐破碎,然而街上仍然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也许它不是真正的威胁,因为它是隐蔽的、透明的。不过也许正是这一点使我害怕。我的前额靠在橱窗上,注意到俄式蛋黄调味汁上有一个暗红点,那是血。黄色上的这个红点使我想呕吐。
突然我看到幻象:一个人朝前摔倒了,血流进菜里,鸡蛋滚落在血中,上面的西红柿圆片平平地落下,红色落在红色上,调味汁有点变稀,成为一摊黄黄的奶油,将血分为两个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