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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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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存在。    
    我存在。这很柔和,多么柔和,多么缓慢,而且很轻巧,它仿佛半浮在空中。它在动。到处都有轻轻的擦动,擦动在融化、消散。慢慢地,慢慢地,我嘴里有充满泡沫的水,我咽下去,它滑进我的喉咙,抚摸我——它在我嘴里再次产生。我嘴里永远有一小汪发白的——隐蔽的——水,它摩擦我的舌头。而这一小汪水,还是我。还有舌头,还有喉结。这是我。    
    我看见自己的手,它摊开在桌子上。它活着——这是我。它是张开的,五指伸开、竖起,手背朝下,露出肥肥的腹部,像一头仰卧的野兽,指头就是脚爪。我逗趣地让手指迅速活动,就像仰翻的螃蟹在晃动爪子。螃蟹死了,爪子缩了起来,缩回到手的腹部。我看见指甲——我身上惟一没有生命的东西,这还说不一定哩。我的手又翻倒过来,手心朝下地摊开,我看见手背,银白色的、微微发亮的手背,真像是鱼——如果指根没有红毛的话。我感觉到我的手。在手臂尖端晃动的这两个动物,就是我。我用一只爪子的指甲去搔另一只爪子;我感到手在桌子上的重量,桌子不是我。这种重量的感觉久久不消失,久久地,久久地。它没有理由消失,久而久之变得难以忍受……我缩回手,将手伸进衣袋,立刻隔着布感到大腿的暖气,我马上让手从衣袋里跳出来,让它靠着椅背垂着。现在我感觉到它在我手臂尽头的重量。它稍稍往下坠,轻轻地、徐缓地、软软地,它存在。我不再试了,不论我将它放在哪里,它都会继续存在,我也将继续感到它存在,我无法消除它,也无法消除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和弄脏我衬衣的潮湿的热气,无法消除那懒洋洋地转动——仿佛用勺子转动——着的热脂肪,无法消除脂肪中的那些感觉,它们来来去去,从腰部上升到腋下,或者从早到晚待在它们习惯的角落里,无声无息。    
    我猛然站起身。只要我能停止思想,那就好多了。思想是最乏味的东西,比肉体更乏味。它没完没了地延伸,而且还留下一股怪味。此外,思想里有字词,未完成的字词,句子的开头,它们一再重复:“我必须结……我存……死亡……德·罗尔邦先生死了……我不是……我存……”行了,行了……没完没了。这比别的事更糟,因为我感到自己应负责任,又是同谋。例如这种痛苦的反刍:我存在。是我在维持这种反刍,是我。身体一旦起动,就独立出去了,而思想呢,是我在继续它,展开它。我存在。我想我存在。啊,存在的感觉是长长的纸卷——我轻轻地展开它……要是能克制自己不去想,那有多好!我试试,我成功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烟雾……但它又开始了:“烟雾……别想……我不愿意去想……我想我不愿意去想。我不应该想,我不愿意去想,因为这还是思想。”这么说,永远没完?    
    我的思想就是我,因此我才停不下来。我存在因为我思想,而我无法使自己不去想。就在此刻——多么可怕——如果说我存在,那是因为我害怕存在。是我,是我将自己从我向往的虚无中拉出来。仇恨和对存在的厌恶都使我存在,使我陷入存在。思想在我脑后产生,像眩晕,我感觉思想在我脑后诞生……如果我让步,它就来到前面,来到我两眼之间,而我一直在让步,它在长大,长大,变得其大无比,将我填得满满的,使我的生存继续下去。    
    我的唾液是甜的,我的身体是温的,我感到自己淡而无味。小刀在桌子上,我打开它,总之,会有点变化吧。我将左手放在折纸簿上,往手心狠狠扎了一刀。动作过于紧张,刀锋滑过去了,只是表皮受了伤。流血了。那又怎样?有什么变化呢?不过我满意地看着白纸上的那一摊血,它横在我刚才写的那几行字中间,它终于不再是我。白纸上的四行字,一片血迹,这是美好的回忆。我应该在下面写上:“这一天我放弃了写德·罗尔邦侯爵的计划。”    
    我该治治这只手?我在犹豫。我瞧着那一丝单调的、细细的血,它正好在凝固。结束了。切口周围的皮肤仿佛长了铁锈。在皮肤下面,只剩下轻微的感觉,与别的感觉相似,也许更淡而无味。    
    钟敲了五点半,我站立起来,冷衬衫贴着皮肤。我走出门。为什么?嗯,因为我没有理由不这样做。即使我待在那里,即使我悄悄地缩在角落里,我也不会忘记我自己。我将压在地板上。我存在。    
    我顺手买了一份报纸。耸人听闻。小吕西安娜的尸体被发现了!报纸发出油墨味,在我的手指间皱成一团。无耻的家伙跑掉了。小姑娘遭到强奸。人们找到了她的尸体,她的手指紧紧抓着泥。我将报纸卷成一团,手指紧紧抓住它,油墨味,老天爷,事物的存在今天多么强烈。小吕西安娜被强奸。被掐死。她的身体,她那受伤的肉体仍然存在。但是她已不存在了。她的手。她不再存在。房屋。我在房屋之间行走,我是在房屋之间,直直地在铺路石上。我脚下的铺路石是存在的,房屋在我头上合拢,像水一样盖住我,盖住天鹅一般隆起的纸。我在。我在我存在,我思故我在。我在因我思。我为什么思想?我不愿再想我存在,因为我想我不愿意存在,我思想我……因为……呸!我逃跑,那个无耻的家伙逃跑了,她的身体被奸淫。她感到另一个肉体进入她的肉体。我……我……她被强奸。一种微弱的、血腥的强奸欲望从后面袭击了我,轻轻地,在耳朵后面,耳朵跟在我后面。棕红头发,我头上的头发是棕红色,一根湿草,一根棕红草,这还是我吗?还有报纸,它还是我吗?拿着报纸,存在紧靠着存在,事物相互紧靠着存在,我放开报纸。房屋突然显现了,它在我面前存在,我沿着墙走,沿着长长的墙走,我在墙面前存在,走一步,墙在我面前存在,一座房子,两座房子,在我后面,墙在我后面,一个手指在我的裤子里抓搔,抓搔,抓搔,将小姑娘沾满污泥的手指拉出来,我的手指沾上了污泥,手指刚从泥水中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刚才它变软了,轻轻地抓搔小姑娘的手指,她被掐死,无耻之徒,她的手指轻轻地抓土,抓泥,我的手指慢慢滑下,指尖朝下,暖暖地靠着大腿抚摸。存在是软的、滚动的、晃荡的,我在房屋之间晃荡,我在,我存在,我思故我晃荡,我在,存在是跌落,跌下了,将跌下,将不跌下,手指搔着天窗,存在就是不完善。先生。漂亮的先生存在。先生感到他存在。不,走过的这位漂亮先生,像牵牛花一样傲慢温柔的先生,他不感到他存在。开花。我那只受伤的手很疼,存在,存在,存在。漂亮先生,存在荣誉勋位,存在髭须,这便是一切,仅仅成为荣誉勋位,仅仅成为髭须,这该多么高兴,其他的谁也看不见,他看见鼻子两侧的髭须尖梢,我不思故我是髭须。他既看不见他瘦弱的身体,也看不见他那双大脚,仔细搜搜他的裤子,人们会发现一对灰色的小橡皮。他有荣誉勋位,坏蛋们有权存在:“我存在因为这是我的权利。”我有权存在,因此我有权不思想,手指竖起来了。我要……在喜气洋洋的白被单上抚摸轻轻倒下的充分发育的白色肉体,触摸腋下微潮的腋毛,肉体的黏液、汗液、滑液,进入他人的存在中,进入散发生存的厚重气味的红色黏膜中感觉我存在于两片柔和的湿唇之间,淡血色的红唇,颤抖的唇微微张开,湿湿的充满了存在,湿湿的充满了透明的脓液,在甜蜜的湿唇之间,它们像眼睛一样,泪汪汪的。我的肉体在生活,肉体在蠢动,轻轻地搅动汁液,搅动稠液,肉体在搅动,搅动,搅动,肉体甜甜的淡水,我手上的血,我受伤的肉体微微疼痛,这转动着的肉体走着,我走,我逃,我是肉体受伤的无耻家伙,存在因撞在墙上而受伤。我冷,我走一步,我冷,走一步,我向左转,它向左转,它想它向左转,疯了,我疯了?它说它怕变成疯子,小家伙你瞧瞧存在,它停下,身体停下,它想它停下,它从哪里来?它在做什么?它又走,它害怕,很害怕,无耻的家伙,欲望像浓雾,欲望,厌恶,它说它厌恶存在,它厌恶吗?厌烦了对存在的厌恶。它跑。它希望什么?它跑,逃走,跳进水池。它跑,心脏,心脏跳动,这是高兴,心脏存在,两腿存在,呼吸存在,它们存在,跑动,喘息,无力地跳动,轻轻地喘气,我喘气,它说它喘气。存在从后面抓住我的思想,而且从后面轻轻展开它;我从后面被抓住,我从后面被强迫去思想,也就是去成为某个东西,我喘息着吐出存在的轻轻气泡,在我身后,它是朦胧欲望的气泡,它在镜中像死人一样苍白,罗尔邦死了,安托万·罗冈丹没有死,我失去知觉。它说它要消失,它跑,跑猜环游戏猜环游戏:大家围坐成圈,相互迅速传递东西,一人站在中央猜东西在谁的手里。(从后面),从后面,从后面。小吕西尔上文是吕西安娜Lucilenne;而不是吕西尔Lucile;原文如此。从背后被抓住,从背后被存在奸污,它求饶,它羞于求饶,羞于请求怜悯,羞于呼救命。羞于呼救命因此我存在,它走进海员酒吧,小妓院的小镜子,小妓院的小镜子里棕红头发的大个子面色苍白地跌坐在长椅上,唱机在转,存在,一切都在转,唱机存在,心在跳动,转呀,转呀,生命之液,转呀我肉体的冻汁、糖汁、甜食……唱机。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旅行推销员

    星期三    
    纸桌布上有一圈阳光。一只冻僵的苍蝇在光圈里爬动取暖,前面的爪子相互摩擦。我要帮助它,将它拍死。它看不见这个巨大的食指,食指上的金色汗毛在阳光中闪烁。    
    “别打死它,先生!”自学者喊了起来。    
    苍蝇裂开了,小小的,白白的内脏从肚子里流了出来。我帮它解脱了存在。我冷冷地对自学者说:    
    “我这是帮助它。”    
    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在这里呢?现在是正午,我等待着睡觉的时刻(幸亏睡眠不躲着我)。再过四天我又要见到安妮,目前这是我惟一的生活目的。在那以后呢?等安妮离开我以后呢?我很清楚自己暗暗地希望什么,我希望她永远不再离开我。然而,我应该知道安妮决不肯在我面前衰老的。我是软弱的,孤单的,我需要她,我愿意精神饱满地去见她,因为她瞧不起失魂落魄的人。    
    “您好吗,先生?您感觉好吗?”    
    自学者用带笑意的目光斜视我。他有点喘,像喘不过气来的狗那样张着嘴。我承认今早我几乎高兴看见他,我需要和人谈谈。    
    “我多么高兴能和您同桌用餐,”他说,“您要是冷,我们可以坐在暖气旁边。这些先生要走了,他们已经要了账单。”    
    有人关心我,考虑我冷不冷,我和另一个男人说话,这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事。    
    “他们走了,我们是不是换个座位?”    
    那两位先生点燃了香烟,走了出去,他们现在在阳光下,在纯净的空气里。他们顺着大玻璃窗走,两手扶着帽子。他们在笑,风吹鼓了他们的大衣。不,我不想换座位,何必呢?何况,透过大玻璃窗,我可以看见海,绿绿的、稠稠的海,它在那些更衣室的白屋顶之间。    
    自学者从他的钱夹里掏出两张紫色的长方形卡片,一会儿他用这个付账。我从反面认出其中一张上写着:    
         
    博塔内店,饭菜实惠。    
    午餐定价:八法郎    
    冷盘任选    
    肉加配菜    
    奶酪或甜点    
    二十张卡为一百四十法郎    
         
    坐在门旁圆桌上的那个人,我现在认出来了。他经常住普兰塔尼亚旅馆,是旅行推销员。他不时向我抛来专注的、微笑的眼光,但是他看不见我,他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吃的东西。在收款台的另一侧,有两个红红的矮壮男人正一边喝白酒,一边品尝海蚌。蓄着稀疏的黄髭须的那位小个子在讲故事,他自己也乐,他不慌不忙,大笑时露出一口洁白闪亮的牙齿。另一位没有笑,眼光冷漠,但常常点头表示赞同。靠窗处有一个棕色的瘦男人,五官清秀脱俗,一头漂亮的白发往后梳,正带着沉思的神情看报。在他旁边,在长椅上,放着他的公文包。他在喝维希矿泉水。再过一会儿,这些人都要离去。他们的身体被食品撑得沉甸甸的,经微风一吹,他们将敞开大衣,沿着栏杆走,一面观看海滩上的孩子和海面上的船,他们的头脑微微发热、微微作响。他们将去工作。而我呢,我哪里也不去,我没有工作。    
    自学者天真地笑着,阳光在他稀疏的头发上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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