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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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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瞧了余安一眼,他那样子就像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汤姆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他们在萨拉哥斯是怎么干的吗?叫犯人躺在公路上,用卡车在犯人身上开过去。这是一个摩洛哥籍的逃兵告诉我们的,他们说用这个办法可以节省子弹。”    
    “这可不省汽油。”我说。    
    我对汤姆有些恼火,他不该讲这种事。    
    他可偏要继续讲下去:“一些军官在公路上走来走去,监督执行,两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烟。你以为他们会帮那些被压的人早点断气?甭想!他们把那些人扔在那里叫喊,有时要叫喊个把钟头才死。那个摩洛哥人说,头一次见到的时候,他恶心得差一点要呕吐。”    
    “我不相信他们在这里也那么干,”我说,“除非他们真的缺子弹。”    
    光线从四个气窗与一个圆洞里射进来,那个圆洞开在地下室的顶上,朝向左边,可以直接望见天空。上面的洞口平时有一个圆盖封着,正是从这个洞口,人们把木炭往地下室里倒。在洞口的下面,还残留着一大堆炭屑;这燃料本来是给医院取暖用的,但是,战事一起,病人全都撤走,这堆没有用过的炭就留在那里。下雨时,如果上面没有把圆盖盖上,雨水就直接落在炭堆上。    
    汤姆开始颤抖起来。    
    “真见鬼,我打起哆嗦来了,”他说,“你看,停了一下又打起来了。”    
    他站了起来,开始做做体操,每做一个动作,衬衣都张了开来,露出他雪白而多毛的胸膛。他又躺在地上,举起两腿,在空中作剪刀式的动作,这使我看到了他肥大的屁股在发抖。汤姆是一条结实的汉子,但他脂肪过多。我想像着,枪弹或者刺刀不久就要穿进这一大堆软乎乎的肉里,就像穿进一大块黄油里一样。如果他身材干瘦,我就不会有此想像。    
    我并不确切地感到寒冷,但我的肩膀与胳臂都失去了知觉。我不时觉得自己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于是,我开始在周围找我那件上衣,这时我突然记起他们没有把上衣还给我。这更叫人心里感到窝囊、痛苦。他们经常拿走我们犯人的衣服,分给他们的士兵,只让我们穿着衬衣,而给我们穿的裤子,则是住院病人在炎热盛夏穿的那种布裤。过了一会儿,汤姆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地坐在我的身边:    
    “你暖过来了吧?”    
    “真见鬼,还没有暖过来,但是我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一个军官带着两个长枪党西班牙法西斯主义的政党。的家伙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他问看守:    
    “这三个人名叫什么?”    
    “斯丹波克,伊比埃达,米尔巴。”看守回答。    
    军官戴上他的夹鼻眼镜,看着他的名单说:    
    “斯丹波克……斯丹波克,在这里,你被判处死刑,明天早晨枪毙。”    
    他又继续看他的名单。    
    “其他两人也判处死刑。”他说。    
    “这不可能,”余安说,“决不会有我。”    
    军官以惊讶的神情瞧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余安·米尔巴。”    
    “没错,你的名字就在上面,你被判处死刑。”军官这样说。    
    “我没有犯任何的事。”余安说。    
    军官耸了耸肩膀,转过身来对着汤姆与我。    
    “你们是巴斯克人西班牙的比利牛斯山区的居民。吗?”    
    “谁都不是巴斯克人。”    
    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三个巴斯克人。我才不浪费时间去找他们。那么,你们当然是不愿意要神父的罗?”    
    我们根本没有搭理。他又说:    
    “有一个比利时医生待会儿就来,他被批准来跟你们一起度过今夜。”    
    他行了个军礼,走了。


第三部分:墙理解死亡

    “我刚才跟你是怎么说的,咱们全齐啦。”汤姆说。    
    “是的,”我说,“这对小家伙,未免太狠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表示我的公正,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个小家伙。他的脸面特别嫩,恐惧与痛苦却使那张脸变了形,毁了他面孔原有的轮廓。三天前,他还是一个娇弱型的小男孩,颇能讨人喜爱;而现在,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年老的男妓,我想,即使他被释放,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变得年轻。对他表示一点怜悯,那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我讨厌怜悯,而他又一直使我反感。他听了判决后,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变成了死灰色,他的脸、他的手都变成了死灰色。他又坐了下来,圆睁着两眼,盯着地面。汤姆是个好心肠的人,他想去挽小家伙的手臂,但他满脸厌烦,猛然把汤姆甩开。    
    “随他去吧,”我低声地说,“你瞧,他马上就要哭了。”    
    汤姆勉强地听从了我的话;他本来很想去安慰小家伙;这样可以使他为别人的事操心,而不至于想到他自己。但这却正造成我的烦恼:我之所以从未想到过死,是因为我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而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摆在面前,此时此地,除了想到死以外,别无他事可做。    
    汤姆又说话了:    
    “你杀过人吗?”他问我。    
    我没有答话。他就告诉我,从八月初以来,他杀过六个人;他并不了解我们面临的处境,我看得很清楚,他是故意不去了解的。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寻思着,惨遭此难,是不是会很痛苦,我想到了子弹,想像着他们一阵滚烫的弹雨如何射进我的身体。所有这些想像,与真实情景是两回事;我很镇静,因为我毕竟还有整整一夜去理解死亡。过了一会儿,汤姆停止说话了,我从眼角眄了他一眼,我发现他也变成了死灰色,样子很凄惨;我想:“事情开始了。”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昏暗微弱的光从气窗透进来,那堆煤炭在天空下形成黑污污的一大堆;从顶板上的那个圆窟窿朝外望,可以看见一颗星星,今夜将是晴朗而寒冷的。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进来两名看守。他们身后跟进来一个金黄头发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哔叽军服。他向我们行了个礼:    
    “我是医生,”他说,“我被批准在今晚这个痛苦的时刻来给你们提供帮助。”    
    他的语音清晰悦耳。我对他说:    
    “你来这里要干什么?”    
    “我听从你们的吩咐。我将尽我的可能,减轻你们在今夜几个钟头里的精神负担。”    
    “你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医院里还有好些别的犯人,整个医院都关满了犯人。”    
    “我是被派到这里来的。”他含含糊糊答了一句。    
    “哦!你们爱抽烟吧,嗯?”他赶忙改变话题,“我有香烟,还有雪茄。”    
    他给我们递上英国香烟与上等雪茄,但我们拒绝了。我直盯着他的眼睛,他显得很不自在。我对他说:    
    “你来我们这里不是为了同情怜悯。而且,我认识你。我被捕的那天,我看见你在军营的院子里同法西斯分子在一起。”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突然之间不知是什么抓住了我,我忽然对这个医生的出现毫不感兴趣了。在平日,当我盯住一个人以后,我是绝不会放开他的。可是现在,我却连说话的愿望也丧失了;我耸耸肩,挪开我的眼睛。过了一小会儿,我抬起头来,那医生正带着好奇的神情在观察我。两个看守坐在一个草垫上。那个瘦高个子看守彼得罗在转动自己的两个拇指,另一个看守不时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以防打瞌睡。    
    “你要点灯吗?”彼得罗突然问医生。医生点头作肯定的表示。我想,他的智商大概跟一段木头同样多,但毫无疑问,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从他那双又蓝又冷的大眼睛来看,我觉得他之作恶造孽主要是因为缺乏头脑。彼得罗走了出去,很快就端着一盏煤油灯回来了,他把灯放在长凳的一角。灯光昏暗,总比没有好,昨天夜晚,他们就是让我们在黑暗中度过的。油灯在地下室的顶板上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圈,对它,我凝视良久,心醉神迷。一会儿,我突然清醒过来,那光圈消失了,我觉得自己被一沉甸甸的大物压在下面,这大物既非死亡的概念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我的两颊像火一样在燎烧,我的脑袋也在疼痛。    
    我晃动晃动身躯,打量我的两个同伴。汤姆两手抱着头,我只看得见他白胖白胖的颈项。小家伙余安的样子更是可怜,他张着嘴,两只鼻孔也在发抖。医生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安慰他,但他的眼睛仍是冷酷的神情。接着,我看见这个比利时人的手偷偷地沿着余安的手臂摸下去,直到他的手腕。余安任他这样做,毫无反应。比利时人用三个指头捏着余安的手腕,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不时,他稍为后退一点,略事转动身躯,用背对着我,挡住我的视线。但我身往后仰,就看见了他掏出他的表来,一边计时,一边紧捏着小家伙的手腕不放。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指,让余安那毫无生气的手掉了下来,他走了开去,靠着墙壁坐下来,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记录下来以备忘那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在上面记了几行字。“这个卑鄙的家伙,”我愤怒地想,“只要他来按我的脉,我就要给他狗脸上一拳。”    
    他没有到我跟前来。但我感觉得到他在注意我。我抬起头来,也瞧着他。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对我说:    
    “你没有发觉,这里,大家都冷得在打哆嗦吗?”    
    他的样子好像感到很冷,他的皮肤变成了紫色。    
    “我不冷。”我回答他说。    
    他仍然继续注视着我,带着冷酷的眼光。突然,我明白了,我用手去摸自己的脸,我发觉自己已被汗水湿透。在此地下室,正值严寒季节,冷空气不断流通,而我却在出汗。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由于出汗,头发已黏结得像毛毡;这时,我又发觉,衬衫也湿了,扒附在我的皮肤上:原来我出汗至少已有一个钟头之久,而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但这却逃不过这个比利时猪猡的注意;他早就看见汗珠在我脸上滚动,他一定这样想过:这是准病理的精神恐惧状的表征,同时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处于正常状态并为此而感到骄傲,因为他感觉到冷,他没有出汗。我真想站起来,走过去把他的狗脸打得稀巴烂,但是,我刚动了一下身子,我的羞恼与愤怒就消散了;我又颓然在长凳上坐下,心里无情无绪,一片漠然。    
    我只满足于用手帕揉擦我的脖子,因为现在我感到汗珠从头发里流到了颈项,使我觉得很不舒服。不多久,我就放弃了揉擦,擦也没有用,我的手帕早已经拧得出水来了,我仍然在不断流汗。甚至屁股上也流汗,我湿透了的裤子已粘在板凳上。    
    小家伙余安突然开腔说话:    
    “你是医生吗?”    
    “是的。”比利时人回答。    
    “是不是痛苦……要很长时间?”    
    “哦!在……的时候吗?不,不,很快就会完的。”比利时用一种慈父般的声调这么说。    
    他那神情就像在安慰一个付了就诊费的病人。    
    “但是,我……我听别人说……经常要发射两次排枪。”    
    “有时的确要打两次,”比利时人点点头说,“第一次排枪可能没有命中要害。”    
    “那么他们要重新上子弹,再瞄准一次吗?”    
    小家伙考虑了一下,又用沙哑的声音加上一句:    
    “这可很费时间!”    
    他非常害怕咽气时的痛苦,他一心只想这件事,这在他那样的年纪,是很自然的。我却对死想得不多,我的汗流不止,并不是因为对咽气时的痛苦心怀恐惧。


第三部分:墙生活在噩梦里

    我站了起来,一直走到那堆炭屑旁。汤姆吓得一跳,他向我投射了憎恨的一眼,因为我的鞋子发出嘎嘎声,惹得他发了火。我心里捉摸着,自己是不是也像他那样已经面无人色了,我看见他也在流汗。天空美极了,没有任何光线射进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我只要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得见大熊星。但是,此时此地,我的感受与前几天完全不同了:前天,我从总主教府的那个地牢里,也可以望见一大片天空,那一天的每个时辰都唤起我不同的回忆。清晨,天空一片寒凛的淡蓝,使我想起大西洋之滨的海滩;中午,我望见太阳,就想起塞维尔的一个酒吧间,在那里我一边喝白葡萄酒,一边吃鱼与橄榄;下午,我被笼罩在太阳的阴影下,这时我就想起被深沉阴影笼罩着的半个竞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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