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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以抽象、写意、抒情、诗化为其特色,结合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等各种艺术形式,发展成一种极为丰富成熟而又婉转优雅的戏曲。如何把这项有着浓厚美学底蕴的古典戏曲搬上现代舞台,而不伤害到其细致精巧的表演风格,实在是一大挑战。
二十一世纪观众的审美观,毕竟迥异于明清时代,这次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我们一方面尽量保持昆曲抽象写意,以简驭繁的美学传统,但我们也适当利用现代剧场的种种概念,来衬托这项古典剧种,使其既适应现代观众的视觉要求,亦遵从昆曲的古典精神。我们集合了台湾一流的创意设计家,共襄盛举,一同投入这项浩大的文化工程:王童(美术总监、服装设计)、林克华(舞台、灯光设计)、吴素君(舞蹈指导)、董阳孜(书法艺术)。连剧中杜丽娘那幅写真,我也邀请画家朋友奚淞绘制了一幅粉彩美人图,在舞台上亮相。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可以说是集合了许多文化人智慧的结果。
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由“苏州昆剧院”的演员担纲,也具有特殊意义。苏州是千年古都,有悠久的文化传统,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扮演着“江南文化”的重镇,文风鼎盛,人才荟萃。明清时期,一度是全国昆曲中心,昆曲发轫于苏州邻近同属于吴语系的昆山绝非偶然,吴侬软语,也就决定了昆曲委婉绮丽的风格。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的苏州园林艺术,巧夺天工、色彩精艳的苏州刺绣,吴门四大家清丽淡雅的画风,其实与昆曲都属于同一文化传统,也都是“江南文化”的精髓。
近年来,苏州市有意恢复昆曲过去在苏州辉煌的历史,将苏州重新建立成为昆曲中心。由苏州子弟同心协力演出的青春版《牡丹亭》这出三天连台大戏,将很可能成为苏州复兴昆曲的前奏。
牡丹亭上三生路:制作“青春版”的来龙去脉人类共有的文化遗产
二○○一年五月十八日,在昆曲史上应是一个重大日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次宣布“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共鉴定十九项,其中包括日本的能剧、印度的梵剧。而中国的昆曲却被列为十九项之首,这是联合国文化组织对中国昆曲的最高礼敬。此后,昆曲这项艺术,已臻世界地位,属于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了。一种艺术,尤其表演艺术,能够超越时空限制、文化隔阂而达到世界性的地位,并不多见,其艺术的境界,必须提升到一定的高度,才能为世界专家所欣赏。中国的昆曲便是其中少数例子之一。
这次青春版《牡丹亭》于二○○四年四月二十九日在台北“国家剧院”举行世界首演,全部演出由“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及“台北市文化局”主办,新象文教基金会承办,这也是昆曲史上承先启后的又一盛会。首演之前,且由“中研院”文哲所及台大文学院共同主办一场“汤显祖与《牡丹亭》”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与学者三十余人,都是欧、美、日及中国内地和港台的重量级学者专家,这也是台湾首次大规模研讨汤显祖其人及其艺术成就的国际大会,《牡丹亭》这部经典戏曲,“案头”、“场上”同时并举,互相辉映,这是昆曲的光辉,也是台湾的荣耀。我们虔诚期待这次的演出,会对昆曲这项古老的艺术,带来青春的喜悦和生命。
本文作者为知名华文作家,青春版《牡丹亭》制作人。
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青春版《牡丹亭》的诠释与整编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1)
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传奇敷演备受礼教约束的太守之女杜丽娘怀春慕色的故事,她因情成梦,因梦成痴,又因痴而亡。然而死犹未已,一灵不灭,继续在死亡里追寻到梦中情人柳梦梅,最后又还魂复活回到现实世界,排除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剧作,经过四百多年的流传,在舞台上愈演愈烈,艳采精光,无戏伦比。
这个幽奇绚丽的爱情故事,从古到今,倾倒众生,令人如醉如痴。它当时甫一出现,立即掀起剧坛的旋风,沸沸扬扬。明清以来,改本续书屡出不穷,其他评点、转引、模仿者,更是不胜枚举。而在明清妇女界造成的热烈反响,尤为惊人。传说中俞二娘、金凤钿、冯小青、商小玲等这些多情女子都因《牡丹亭》感伤殉曲以死,更使戏里戏外,不知平添多少传奇外的传奇,成为古典剧坛的奇事异象。
明代沈德符《顾曲杂言》所谓“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说法,正说明《牡丹亭》的问世标志著古典戏剧的一个重大的里程碑,从此中国文学才真正产生了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足与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西辉映。
近代以来,透过《牡丹亭》在西方的表演传播,已造成国际盛况。清代戏曲家李渔说是《还魂》之作才使汤显祖得以传名;而在昆曲已被联合国宣布为全人类文化遗产的今日看来,作为“昆剧之母”的《牡丹亭》也使中国戏剧得以世界扬名,意义尤为重大深远。
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牡丹亭》如此跨时跨代的轰动奇迹,邀致跨国跨文化的专宠殊荣?《牡丹亭》的魔力究竟在哪里?汤显祖透过《牡丹亭》到底传达了什么重要的讯息,足使世世代代的人为之动心动容?对于这个答案,历来说法不可胜数,正足以说明这个作品的涵蕴丰富,叩之无尽。但异中有同,说到《牡丹亭》的魅力,众说不约而同都归结到汤显祖〈牡丹亭题词〉中“情至”的言谈: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这一段话一再被引用作为了解汤显祖思想与《牡丹亭》主题的锁钥,这是不错的。只是这段话说得实在精省,多数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牡丹亭》的了解始终只在入乎其中的人物与情节中兜圈,乃无法同时产生另一种出乎其外的鸟瞰式的全盘视野,以作为内缘视角的支援,扩大我们对这个作品的感知意识。如果一旦我们愿意转移观视的角度,就会发现入口原来近在眼前。换言之,既然《牡丹亭》是一个爱情神话,那么就从神话的观点去解读它,应该是合理又自然的道径了。
杜丽娘的至情能量创造了《牡丹亭》超越生死的爱情神话,她的爱情之旅,实是一种灵魂的冒险。我们若透过神话大师乔瑟夫?坎贝尔的神话论述与话语(《神话》,台北:立绪,一九九五)来了解这个美丽的爱情神话,便可以发现其中隐喻的深层结构讯息。神话原是人通向内在生活,发现自我之钥,也是寻求自我与现实社会和谐的指南。在《牡丹亭》故事中,杜丽娘由生活在精神的荒原、接受自然的情色启蒙,经历梦境而到死亡与复活的过程,已构成英雄历险的神话原型完整模式。它与成长危机的原型冒险具有相同的涵义,象喻青春期的心理转化与精神成长。
杜丽娘在面临少女适婚年龄的人生重大门槛之际,花园游春的打破禁忌,开启了被礼教封闭的心灵,自然之美与爱带来“情”的启蒙,唤醒她的灵魂,使她发现了自我所失去欠缺的自然生命。在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的对照并呈中,她深深意识到生活在礼教荒原的生命危机。而已然被唤醒的灵魂是不会再甘于沉睡的,她接着在一场春梦中再度经历“性”的启蒙。杜丽娘的情欲启蒙,显然是礼教压抑下心理与生理的爆发,却激引她通往发现与追寻自我之路。有了这番花园之梦的内在体验,从此杜丽娘再也不是原来的杜丽娘了。
她感受到爱情是大自然的恩赐,人类最美妙的经验。原来真正的爱情是一种内心的触电,一种致命的掳获感,而且真爱只为那特定的人鸣响。这就是她梦中的亲身体验,对她而言,梦中之爱完全是真实的与唯一的,因为那正是心中所爱,无可比拟。从此她拥有了自己的爱情,拥有了自己的感觉,也拥有了自我的个体意识,一个内在的世界。灵魂之爱的体验是无可取代的,她是再也不可能安于父母与社会的制约安排了。但是礼教垄断的荒原上,是开不出生命热烈的情花的;得不到真爱的满足与希望,杜丽娘的生命,似乎真的在荒原上枯萎了。她为思念梦中之爱而病而死,看似玄虚,底里隐藏着看不见的存在的真实,这就是“理”无“情”有。
在神话中,死亡是冒险的英雄寻找灵魂之泉常常必须付出的代价,从反面看杜丽娘之死可视为对于荒原的抛弃,自我保存之道。死亡是完全走向内在,在死亡中杜丽娘保全了她的爱情,她的感觉,她的经验。所以写真的自画像留下了美丽生命的线索与信念。死亡在这种情境下乃变成通往内在自我肯定的考验,也是从危机与困境逃遁的出口。在相对的意义下,死亡又是冒险追寻的入口。像所有的历险英雄一样,她必须进入不测的黑森林,降到地狱——黑暗的深处,与毒龙搏斗,杀死心中的恐惧,增强信心与勇气。所以她以深情通过地狱的审判,再度确认肯定梦中之爱,并且获得追寻真爱柳梦梅的自由。通过这一心理转化的杜丽娘,开始展现行动的能力。在找到柳梦梅之后,她变得主动而大胆。爱情追寻的结果,完成了性的结合,实现了爱的满足,杜丽娘终于寻找到她生活中欠缺失落的爱情,克服了生命的危机,但这还不是她历险之旅的终点。
在神话中,与心中所爱结为一体恒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意味着更进一步的心理与精神转化,也是杜丽娘为跨越门槛回生的必经之途。杜丽娘必须在爱情中重新复活诞生(柳梦梅开坟的象喻),从黑暗走入光明,归返曾经使她窒息而死的世界。因为获得真爱就是获得生命,爱情的本质是向阳的生机,是福赐、和谐与光明。一如多数追寻神话中复活归返的英雄,杜丽娘在寻求到爱情的圣杯之后,也必须超越欲望与恐惧,解放个人之爱的偏执,扩大自我的人性人格,从狂野的热情中化生出慈悲,将爱的福赐带回世界,为枯涸的荒原注入活力与生机,为现实创造和谐与光明。这是爱的救赎,英雄冒险的真正目的。真爱的精神不是排斥与自闭,而是接纳与开放,必须能够包容所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杜丽娘必须死而复生的意义,非如此不能成就情至的最高生命境界。它的神话意涵是青春期的内在心理转化成功,跨越成人婚姻的门槛,与对新世界的精神意识的觉醒。所以复活后的杜丽娘,显现心脑合一的成熟人格,展开由柳梦梅代理的寻父之旅,即意味着爱情寻求回归父亲所象征的社会精神秩序,创造个人与社会的二度和谐。
但死固难,生亦不易。在英雄冒险的最后这段旅程,杜丽娘还必须继续奋斗,为自我爱情争取存在的合法性。先婚后奏构成另一重崎岖,但却是英雄再度必须通过的险径,因为杜丽娘必须以自己的信心勇气独力完成理想之爱的追寻与结合,以个人的方式,而非妥协,挑战传统教条专制,赢取社会的承认,才能真正彰明至情真爱的胜利。这是另一次屠杀人类理法偏执的毒龙的象喻,唯有如此,杜丽娘的爱情历险才到达真正的终点与理想。
神话纯粹是情感的产物,是诗与梦的同源,也是人类内在共通的语言。神话使人了解自己的存在,帮助人度过生命危险,解放人的思想,在个人与社会间建筑桥梁,维持生命平衡。神话实在是人类的永恒故乡,尤其是美丽的爱情神话,更是所有人性共同的梦想。这种潜隐的永恒神话辉芒,应该就是《牡丹亭》神秘魅力的来源,叩动无数心灵的呼唤。从神话的入口阅读《牡丹亭》,的确更能契应此剧作深远的精神意义,了解“情至”高阔博厚的生命境界。
《牡丹亭》杜丽娘的故事,如汤显祖在〈题词〉中所言,是有所本的。其中有关离魂、还魂、人鬼恋等奇情异事,受到志怪文学传统莫大的影响。而最直接的渊源是来自〈杜丽娘慕色还魂〉的话本故事。不可否认,《牡丹亭》剧中的多数重要关目、主要人物、题诗与宾白,都从这篇话本采来。不过偏向志怪幻奇趣味的朴实话本只是胚芽,全靠汤显祖以“情灵”生命相灌注,以“意趣神色”相授受,才得以脱胎换骨,摇身一变为艳冠百戏的惊世杰作。
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青春版《牡丹亭》的诠释与整编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