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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刘墉?”
“是!”
“是不是个黑大个子、说话带点嗡声的那个?”
刘统勋有点迷惑地看一眼满脸茫然的傅恒,他不知道乾隆离开金川的折奏,突然问起这离题万里的事是什么用意,怔着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劳动圣问!”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暗哑阴沉“——文的武的,都缺!”他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问道:“傅老六,嗯?是不是这样?”
傅恒正大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这一问,身上一颤:他知道乾隆已经看“懂”了这份假捷报折子,因离座一躬,正要答话,见乾隆捺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万岁爷的话,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层出。朝廷缺人才,是辅臣之责。而今文恬武戏,贪风渐炽,吏治又见不靖,这都因奴才办事不力,主上圣明,臣罪难道!”
“不要这样说,一人是一本帐。”乾隆不胜慨叹,悠着步子款款说道,“但你这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骄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堕之心。文恬武戏,这个话说得好!——可朕万没想到,情况何止于此呢?现在的河工银子比圣祖时增加了四倍有余,每天还哭穷,河漕照样决溃、淤塞!一层一层的官儿,各按职分瓜分银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层一层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来越不中用,怕死爱钱打败仗,打了败仗还欺君!”他用手指无力地点点那份奏折,“你们必是看出了这个东西的蹊跷,讷亲,他当了庆复第二,连写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经寺,让莎罗奔用了去登厕!”他突然涨红了脸,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击案厉声道:“这两个混蛋——误国——混蛋!”
傅恒和刘统勋几乎同时从椅中弹立起来,匍匐在地。几个太监吓得脸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纸屑,被乾隆一脚踢倒了一个,吼道:“滚出去!谁叫你们献勤来着?!”傅恒见乾隆气得浑身乱颤,膝行趋前连连叩头,说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听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说话才流畅了些,“现在说讷亲失事,还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担保,讷亲决不敢步庆复后辙,与莎罗奔私订和约。何况松岗还在我手,下寨也是极要紧的军事冲要。如果没有再战余地,讷亲和张广泗也不敢写这样的折子……您少宁耐些,等一等儿。奴才料着川抚金辉,不日之内也会有折子奏来,那时才能知道前线实况……”
“金辉?”乾隆冷笑一声,压着气说道,“他是讷亲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从县令迁升到封疆大吏。这正是他报恩的时候,敢情不帮着老师来哄弄朕?”
刘统勋也向前膝行一步,叩头道:“臣以为,如果讷亲败得不可收拾,金辉也未必敢为他瞒饰。如果尚有胜望,朝廷亦不必计较讷亲小败之愆。前有庆复之事,已经轰动朝野,朝廷体面是要紧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静了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纸扇子,慢慢摇着坐回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愿,“以圣祖之法为法,作千古完人”,但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圣文神武膜烈治化,几乎没有杀过二品以上的大员。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经显戮了五六个封疆大吏和一个大学士。如果穷追眼下这事,讷亲这个“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难逃活命。这一条“刑戮大臣”史笔便和康熙没法比。讷亲自小在东宫便随了他,位分、亲情都是无人可比,口诏朱批,不知多少次夸奖讷亲“第一”,“有古大臣之风”、“忠君爱国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现在要杀这忠君爱国的古大臣,自己的体面也真挂不住……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问道:
“朕以为刘统勋的话也不无道理,傅恒,你懂军事,说说看,讷亲还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恒在地下碰了碰头。他根本不信讷亲还有再战能力,更逞论“扳回局面”。如果还能打,情理上应该先收复刷经寺,然后再上折子报功请罪,何必请旨“调四川绿营维持粮道”?如今前线情势模糊,单凭一封漫天撤谎的折子,怎么回奏这个难题?踌躇着,傅恒缓缓斟酌字句说道:“这要看讷亲目下的兵力士气。粮道已经断了,讷亲还能在松岗固守,奴才想不懂这事。果真在下寨歼敌数千,莎罗奔还能据守刷经寺,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岗若无敌军围困,下寨又在我手,并没有后顾之忧,为什么不率大本营回救刷经寺,反而要调四川绿营,奴才这一条也想不懂……”
他连着三个“想不懂”,听得乾隆心里又焦躁起来,问道:“依着你该怎么办?”
“回万岁!”傅恒已是得了主意,一顿首接着道:“现在调四川绿营使不得,因为绿营兵都在川东川南驻防,调动不能迅速也无密可保。设如松岗我军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讷亲就要全军覆没,整个四川糜烂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诏讷亲张广泗,略斥其伪情,令其相机收复刷经寺,其余措置亦依势定夺,不必絮絮请旨。总之以歼敌为上,‘全军’第一……主子,金川离这里几千里,断然不可直接指挥的!”
他没有说完,乾隆已是心里雪亮,傅恒说得中肯,情势极可能比自己想的还要坏得多,他沉默许久,说道:“就这样办吧。你代朕起草这份谕旨。金辉、勒敏和李侍尧,未必都肯替他们瞒着——朕料他们都要有密折奏进的。”
傅恒到殿角草拟诏谕去了。乾隆因见刘统勋还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延清起来,还坐着吧。这里头没有你的责任。你没有当军机大臣,并不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离不开你。听说还是每日只睡不到两个半时辰?原来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却不知道有心疾。增半个时辰吧,睡三个时辰。朕要派几个大监到你府里侍候。”
“皇上!”刘统勋听乾隆这般体贴温存,心里一烘一热,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转,唏嘘了一下,强笑道:“臣是世受国恩的,已经侍候了两辈子主于。皇上这样待臣,就是磨成粉,报得了么?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爷时多出一倍不止,好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极要紧的。吏治渐渐也有颓势,冤狱也不可掉以轻心。臣执掌国家刑典,一个不留心,或奸人漏网,或在杀了好人,岂不辜负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可还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属哄了臣去,略大点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这样儿是毛病,可也没有办法。”
“所以人才要紧,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发现,在用。”刘统勋深长叹息一声,“这只说对了一半。以臣见识,还是要正教化。人才从教化中出来,出来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节。前山西巡抚诺敏,那么能干的人,为了银子变成了贪官,萨哈谅、喀尔钦也都极有才度,也贪贿,结果触了刑网。还有卢焯,治河谁有能似他的?也是贪钱,军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门,都是银子淌海水似的进出,已经不似康熙爷雍正爷时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银子给蚀坏了!”
他这番娓娓而谈,言语虽不古雅,确实洞悉时弊直透中窍。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却不愿在臣下面前善听善纳,沉思默想许久,说道:“你写个折子来朕看。”因见傅恒已经写好稿子呈来,便接过来看,只见上面一笔钟王小楷写道:
松岗奏悉。二卿以此纸张入于御览,何其俭约乃尔!卿等挥师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观后文,乃知刷经寺沦入敌手,复转堇忧,且亦疑思不定矣!胜负军家常事,乃庆复讳败欺君,自蹈不测,前辙犹在,后师敢忘?既据卿奏,据刷经寺为莎罗奔小股跳踉,即可相机回军击之,所请调绿营援军不必亦不允。京师距金川数千里之遥,屡以琐屑军务请示,是欲为逶过于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则欺君之罪何逭?尔讷亲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状存档在案;张广泗系戴罪办差之人。自当精白纯志,慰君父于庙堂九重,倘有讳饰,即当引罪,时尚不迟。不然,朕不尔赦矣!总之以歼敌为上,全军为上,早日使金川铸剑为犁,是朕之愿也。~乾隆看了,咬着牙苦笑道:“和臣子闹客气,朕还是第一道。叫军机处誊清用玺,六百里加紧发给他们吧!”一转眼见王耻抱着衣冠站在殿角,乾隆问道:“你怎么这早晚才来?哭丧着个脸,又是为什么?”说罢站起来更衣。
“奴才早来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裤子,没敢就来给主子更衣。”王耻忙换了一脸谀笑,上来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龙褂,换了件石青直地纱褂,替乾隆系着束金带头马尾纽带,嘟嘟哝哝诉说:“……不过奴才心里有委屈也是真的。钟粹宫赵明哲他们赶着喊奴才的绰号,主子娘娘宫里的丫头都笑……”乾隆见他还要加瑞罩,摆手示意不用,问道:“你的绰号?叫什么?”“忒难听了,主子!”王耻一脸苦相,“孝梯忠信礼义廉耻,我排老八,不知哪个促狭鬼,给奴才起个号叫”王八耻’!”
乾隆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真好绰号!你是个贱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恒和刘统勋先还硬撑住不笑,想想毕竟难忍,索性也陪着大笑起来,方才议事时那种抑郁沉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因见两人起身要辞,乾隆笑着说道:“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气,叫这杀才变着法儿逗乐子的。你们不要忙着走,朕还有话交待。”
“是!”
“一个吏治,一个官员亏空,还有河工、漕运,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阵,精神好了许多,沉思着说道:“金川胜败固然要紧,毕竟不关全局。比起来,政治还是根本。傅恒统筹一下六部九卿,还有各地督抚方面大员,各上条陈。好建议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记档,奖励。江北几省遭水旱灾的,要户部查实,拿出赈济办法。传疫的地方要府县官征集医药,防着蔓延。宁可多花点钱,买个平安,但也要防着些黑心官员上下插手中饱私囊。”
傅恒听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办。”
“刘统勋再兼个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朕不担心你怠惰差使,却担心你太过琐细。嗯……刘墉明天引见,他是新进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挂名漱狱司主事,帮办部务,可以为你分点劳。是你下属又是你儿子,能多照料你一点。”
刘统勋躬身一礼,正容说道:“臣顶得下来。国家有回避常例,刘墉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进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爱臣,还是要爱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写信给家中,内子这就奉母来京,两个寡居妹子也随同一处来,还有一个妾,家里侍候的人足够用的了……至于刘墉犬子,才力尽有的,心胸高却少历练,还是应该随众分发外省作州县官,凭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结差使。”
“很好,这样对刘墉也好!”乾隆听着这话,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来,“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儿叫刘墉由吏部引见,朕自然有话给他训诲。”
傅恒和刘统勋躬身却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几个鹄立如偶的太监宫女,乾隆独自兀坐,想着金川情势,也不知现在折腾得怎样,又想着金供密折,奏“一枝花”在苏北一带传教施药蛊惑人心,难民不赈济调理,极容易出大事……一时又想吏治,官员们不但借办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国库银两,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乡官员横连勾结关税官司,草菅人命,冤狱愈来愈多……想着,乾隆又是一阵犯躁,觉得这殿里也不似方才那样凉爽了。因起身出来,径自踱向西配殿。王耻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带几个小苏拉太监跟到殿门口便肃立侍候,由乾隆独自进去。
这是谁也不许进来的禁地。里边原来住的是雍正身边一个低等嫔御叫锦霞的。和当阿哥的乾隆有过一段旖旎缠绵,被太后发觉后赐绫缢死。多少年过去了,殿宇再修丹垩一新,殿门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内一切陈设还是锦霞临终的老样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时总爱到这里来坐坐,竟是常有奇效。这在宫里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锦霞、锦霞……朕又来看你了……”乾隆在临清砖漫铺的殿中踽踽踱步,浏览着壁上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图、字画,又盯着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帐,抚着小卷案上断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变得愈来愈柔和,还带着一丝迷惘,游移着又看隔栅上挂的一幅字:
乍见又天涯,离恨分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