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鸦鸦伏地叩头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嗯”了一声,这里居高临下,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和两厢偏殿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象煞了是一条卧在行宫外巨大的黄龙。夹岸桃李竞芳,黛绿粉白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红挂绿,结着“皇帝万岁”“太后千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已是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他满意地收回目光,近前几位大臣,一个是庄亲王允禄为首带着大阿哥永潢、病骨支离的三阿哥永漳,还有一群黄带子近支宗亲跪在左手,右手为首的是军机大臣。因见刘统勋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步亲自用手去挽,笑道:“特特的有旨给你,径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么还是挣扎来了?——扶刘公到厢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儿不好,也去暂歇,离着发驾还有一个时辰呢!”说着,早有几个太监过来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刘统勋进了东偏殿,这才转过脸来,轻咳一声道:
“诸臣工!”
满宫中官员低垂着的头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里顿时寂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朕郎将回銮北京。”乾隆说道。这是临别训词,未出北京已经打好了腹稿,如此庄重场合,每个字都要原话载入诏诰,又要文藻毓华,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诵文章,因此说得很慢,“朕法圣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抚等,以该省绅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词奏请南巡……仰稽圣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谟烈光昭,允宜俯从所请,恭侍皇太后銮舆南来。朕巡幸所至,悉奉圣母皇太后游赏,江南名胜甲天下,诚亲掖安舆,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娱畅慈怀。南巡以来,朕轸念民依,省方问俗,不惮躬勤銮辂。江在地广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间阎疾苦,无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交颂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顿了一下,突然一个念头蓦地生出来:讲孝道,巡省官方体察民情,无论写到哪本书上都是堂而皇之的体面事,然而这次实是亲眼所见,化的钱是太多了,“万家膏腴奉一人”这个名声不能担当。但原来打的腹稿里没有顾及到这头话说,要现编现说,因更放慢了语调,悠悠说道:“朕择吉临行之前屡屡降旨:前往清跸,所至简约仪卫,一切出自内府,无烦有司供亿。徇来视察,仍有过于崇饰之嫌,浙闽之地过求华丽,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经降旨申饬……”乾隆讲着,倏地又想起窦光鼐,在仪征以头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谏,不就为的自己这个“见识”?
望着宫外浩大的恭送回銮仪仗,结彩连绵团锦十里的场面,乾隆的心忽然乱了,原来预备的训词,现编的诰谕一句也想不起来,怔着不言语,纪昀尹继善和跪在第二排赶来送行的几位外省督抚,听着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抬头看时,被乾隆一眼看见王禀望,二人四目相对,王禀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闪,转眼回头寻卜义,却一时寻不见,便看纪昀。纪昀方才在外宫候驾,见王禀望也翎顶辉煌列班等候,心里已是诧异,见乾隆盯自己,略一定神,已明白卜义传错了旨意!他心头猛地一提吊起老高,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变得冰凉,紧紧纂着,却不敢回避乾隆的目光,脸色煞白痴望着乾隆腰间的卧龙袋。
“朕来江南观阅风俗体察吏情。”见众臣子已经觉出异样,相互交换目光,刹那间乾隆镇定下来,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驾大礼,万不能妄动无明。游移着目光,已经完全撇开文诌诌的训诰文词,说道,“江南百姓倾心沐浴圣化感恪君恩共庆舞鹤升平,踊跃感戴之情随处可见,可见官吏平日教化有方,办差尚属努力。一枝花巨匪殄灭,渠魁蔡七就擒,俱是兵不血刃,刘统勋刘墉父子功劳固不可没,但若吏治毁败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顺利?朕观‘以宽为政’之道成效显著,甚慰中怀。”他咽了一口唾液,“但‘以宽为政’并非放纵弛政,吏治整饬断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为朝廷大员开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为卑污贪渎婪索肥己病民误国之徒,尔自思量,朕之手创盛世,岂容尔随意作践?即科道州府诸县守令,食君之禄牧爱一方,亦应中夜推忱扪心自问,朕方燃烛勤政不遑宁处,宁臣子宴乐游悠,纵欲享乐之时耶?”这一顿训词说得铿镪有节掷地有声,前头已经听“懒”了的官员们被一下又一下的话语敲得悚息营屏心中颤栗。听得远远西边隐隐传来细细鼓吹乐声,乾隆便知太后銮驾将到。他放缓了语气,勉强一笑,说道:“朕别无叮咛告诫,回京自然还有恩旨。诸臣暂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驾。”
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官员们悄悄透了一口气。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启动了。从送驾码头沿运河北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驶出夹岸欢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舰中黄龙大纛旗下,身后设的御座挨也没挨。倒退着的如蚁人流,纷华迷乱的彩坊,青郁郁如烟柳堤和萋萋芳草上点缀的野花……无限春光好景,他都没有怎样留神观赏,心中只觉得一阵迷惘一阵惆怅,一时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灵隐寺进香,又转思在廿四桥观赏夜月,从仪征观花和汀芷会面又悠然思及桃叶渡和一枝花邂逅倾谈,走马灯似的转换不定。随着思绪,脸上时喜时悲。只偶尔一个醒神,转身顾盼微笑向岸上摇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尽,运河直北而流,岸上没了人,他才觉得两腿站得膝间发酸,才听王八耻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儿了。从没见主子站这么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过来,除下头上的苍龙教子缎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来递给太监,一头往舱里走,转脸看见卜义站在舷边傻呵呵看岸边景致,顿时阴沉了脸,却没言声——进来径自坐了窗边,由着宫女沏上了茶,抽过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请安折子,醮了朱笔批道:
朕安。你好阔,明黄缎面折嵌压金边!此皆养移居易之故,朕岂是崇尚侈华之君?办事宜留心,事君惟诚而已,此后不可。
写了“钦此”二字,又抽过一份,却是高恒的供辩夹片,已经看过一遍了的,随意翻着道:“叫卜义进来!”
卜义进来了,他不知道传唤他是甚么差使,也想不出单叫自己是甚么缘故,有点像一只怕落进陷阱里的野兽,左右顾盼小心蹑脚儿进来,打了千儿跪下,“奴才叩见万岁爷!”
“你可知罪?”乾隆皱着眉头,象在看一只掉进水缸里的老鼠,问道。
“奴才——罪?”卜义一愣,张惶四顾,胆怯地看了一眼王八耻,忙又连连叩头,碰得舱板砰砰作响,“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贵主儿宫里的琉璃聚耀灯坏了,蝈蝈儿叫我过去帮着修,里头油烟子腻住了,奴才用银簪子捅,把聚耀灯底座儿给捅漏了。怕主子责罚,又没法给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后娘娘宫里把用废了的聚耀灯拆了个底座儿换上。这就是偷东西。求主子责罚……还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个珐琅碟子碰剥了边……”他偏着头还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断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坏聚耀灯,这不是罪,是过失!朕问你,王禀望的旨意你是怎么传的?!”
卜义顿时张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头道:“当时皇上说要办他。尹大人和纪大人都说查明实据再办,‘不必打草惊蛇’……接着皇上叫奴才传旨,奴才就去说‘赏收你的宋版书,你回去安心供职’……别的奴才一句也没敢多说,他送奴才五十两银子,奴才也没敢要……”说着,头已经碰得乌青。乾隆忙想当时情形,已知错误有因,原是自己没有话说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监认这个错?因冷笑一声问道:“朕叫你传旨。尹继善和纪昀的话是旨意么?”卜义一脸的沮丧,欲哭无泪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张绝无情义的面孔,冷得象挂了霜,带着蛮横和轻蔑……半晌,他忽然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哀哀恸哭起来,俯伏在地恳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知道传错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儿的……不念奴才老实侍候主子的份儿,皇上最是惜老怜贫的,奴才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瞎眼老娘……”
乾隆处置太监诛戮杀伐从不皱眉,心肠之狠旷代罕有,太监与外吏小员偶有口角,也素是个“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的章程。但“君子不近疱厨”,此刻在舟上,无法回避他绝望的哭声,也不能就地打死,听到“七十岁瞎眼老娘”不禁心里一动。脸上颜色已和缓下来,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卜义说道:“朕熟读经史,寺宦内监祸乱国家的事枚不胜举,亡秦、亡汉、亡唐、亡明都因太监擅作威福、浸淫放纵秉持国柄。所以太监犯过决不轻恕,因为太监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无意传错旨意可以不纠;明日有人假传圣旨何以为法?你就哭出三江泪,能担起这个干系?”他把话说到十二分无望,踅身取茶,见王八耻口角带笑,知道他幸灾乐祸,厌恶地转过脸来,接着说道:“所以甚么无意、甚么初犯、甚么侍候多年,这些由头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时念及老母,尚是一个孝子。冲这一条饶你,皇后病重,也算放生为她祛灾。但有罪不能不罚——你进京途中在王耻手下听招呼。内宫事务是皇后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个发落。”说罢站起身来,也不管顾捣蒜价磕头谢恩的卜义,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便看看皇后。”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师里精中选精的强壮兵丁,前后联络白日打手旗夜里挂号灯,饶是如此便当,浩浩荡荡的舟舰也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桥板搭岸,允禄纪昀刘统勋尹继善四人早已赶到岸边长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时,已从舱中出来,头上戴一顶明黄贴边青缎瓜皮帽,酱色湖绸袍套着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青缎凉里皂靴在桥板上橐橐有声下来。几个人仰视一瞬忙都伏身叩头请安,虽然只能看见乾隆一摆袍角,都觉得有一股威压气势,逼得人不敢抬头。
“都起来吧。”乾隆淡淡说道。
尹继善和纪昀都是怀着鬼胎,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见乾隆并没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些心。纪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芦提蒙混过关,见尹继善犹豫,忙又跪了说道:“臣有错误之处要请皇上降罪。王禀望处分,昨日奉旨,‘你已东窗事发,今日就有旨意。与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但今日接驾他也列班参与。臣与尹继善背地私议,也许皇上另有敕命,但问王禀望,他说皇上赏收了他的书,臣等才知道传旨有误,把臣的萏荛之见误传出去了。臣是当值军机,疏于查实,自有应得之罪。”说罢垂下头去。尹继善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刘统勋原见纪昀和尹继善在班里私下嘀咕,此时才明白这档子事,皱眉说道:“其实就是现在下旨,捕拿起来也很快。不过既是传错了旨意,众人都知道赏收了他的书,此刻拿人抄家,仓猝之间容易引起误会。臣可以立刻拟票,着山西陕西臬司衙门捡看过往驿传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证据,将来审理起来容易得多。还要防着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财产,这件事却要着落在尹继善身上。”尹继善忙道:“我送驾到高家堰快马返回,立刻着手布置!”
“这才是补过之法——已经错误,请旨处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说吧。”乾隆抬手示意二人起来。看了看后边的船,皇后的座舰也已搭了桥板,岸上停着一乘四人抬明黄亮轿,轿旁还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驴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叶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又问道:“阿桂那边有没有信?”
“阿桂有信。”纪昀肃恭回道,“阿睦尔撒纳已经到了张家口,遵旨在北京给他找了一处宅子,是郡王府规制。来信说北京今年温暖,阿桂他饮食不留心,痢泻不停,接旨御驾返銮,已经安排礼部和顺天府筹办迎驾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驾。请旨是由潞河驿入京还是朝阳门码头。信中还说睐主子和小阿哥爷子母健康,请圣躬放心。”说着将信函双手捧上,“还有卢焯也有请安折子。附来的折片说清江口黄河疏浚正在紧要关头,要赶在桃花汛来前完工,恐来不及赶到高家堰迎驾,疏浚之后要补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带堤岸,防着菜花汛决溃,甘陕多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