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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袁青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觉得喉咙很干,她想咳嗽一声,又怕被别人听见,她的胃忽然痛了起来,她想转过去看岑仲伯一眼,骂他:“你开啥子国际玩笑!”——但是她竟然不能动弹。
一整个晚上,政治老师都看见岑仲伯格外安静,一直在埋着头,他走过去看了,发现他居然是在做作业,他不由想到自己很喜欢的英语陈老师每次都面红耳赤地跟他说:“岑仲伯真的不是一个坏娃娃!你们不要处分他!”——他开始觉得她的话可能有几分道理。
这是这个晚上最让政治老师觉得高兴的事情。
两姐妹从学校回到家,打开门,果然又看见一屋子的烟,袁华正在那里抽烟,一边抽,一边看电视。
袁青山打开窗户透气,一边开,一边说:“爸爸!你不要抽这么多烟!”
袁清江也过去一把把父亲手上的烟拿过来按了,她说:“跟你说了不许抽那么多烟!”
袁华看着两个女儿生气的样子,他低低地说:“那你总要让我干点啥嘛,我什么都不能干,抽点烟也不能抽啊?”
虽然袁华这句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袁青山一下子想起了一年前的事情:因为袁清江激烈的反对,父亲和谢梨花分了手,事实也证明汪局长说结婚就要分房子纯粹是一句搪塞话,走后门的人排成了长龙,一个一个塞了不知道多少钱过去,才总算住上了房子。
她看着爸爸,他真的老了,抽着烟,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是不抽烟的。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袁青山想,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是多可怜的男人啊。
她走过去,抱着爸爸,说:“爸爸,没事,以后我和袁清江挣钱了,你要啥子我们就给你买啥子。”——她长得是那样高大,袁华在女儿的怀里,就像一个孩子。
她们睡觉了,在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不平静,袁青山细细理着头绪,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而袁清江,她忽然轻声说:“姐,我那个时候是不是不应该硬要爸爸跟谢阿姨分手啊?”
袁青山不知道怎么说,她说:“没事,我们以后对爸爸要更好。”
“嗯。”袁清江叹了口气,像个女人一样说,“真的要等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才明白别人的爱情。”
袁青山惊讶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特别是还有爱情这两个字,它像一个暗号,猛然出现,把一切都吸走了。
半夜三更的时候,袁青山再次被小腿传来的剧烈疼痛所惊醒,她知道自己又抽筋了。她像野兽一样咬牙切齿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握着枕头的一角,用力蹬着腿。她似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噼里啪啦生长着,拉长她丑陋而庞大的身体。她痛得流下了眼泪,眼泪是那么冰凉,顺着她的脸流到了耳朵里面。
她想到了张沛,想到了张沛,想到了张沛。她的眼泪滚入了更深的耳洞,就消失了,不见了。
邓爪手
邓爪手年轻时候是我们镇上首屈一指的画家,也并不是一个爪手。确切地说,那时候的邓爪手的工笔画是我们永丰县一绝,他的手长得大而骨节分明——这些都是我听人说起的,因为等到我懂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爪手的——而且爪的还是他的右手。
第一次去邓爪手那里,大概是我五岁的时候,带我去的是我爷爷。我爷爷没事喜欢写两张毛笔字,那天他拿了一张自己最近最得意的字去邓爪手的铺子上裱装。
我们去的时候邓爪手正在那里坐着喝茶,有个年轻人在打扫博古架。我爷爷说:“邓老师悠闲哦!”
邓爪手说:“忙里偷闲!忙里偷闲!”——他微微抬起右手来对我爷爷致意,我发现那只手缩得像个鸡爪子。
爷爷把字拿出来,说:“来裱一下字。”
邓爪手就说:“小马,裱字的。”
那个打扫着博古架的年轻人就过来了,他长得老老实实的,戴着一副塑料边的眼镜。他接过字来,打开量尺寸。
爷爷就坐到邓爪手对面的椅子上和他说闲话,他说:“邓老师,最近忙啥子啊?”
“画画嘛。”邓爪手说。
“邓老师还画啊?”我爷爷揶揄地说。
“嘿!画!不画不行啊!”邓爪手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
那天我们出来,我就问爷爷:“他的手怎么啦?”
我爷爷说:“那个就是邓爪手的嘛!”
而那个年轻人就是他的徒弟小马——即使我们镇上最喜欢说别人闲话的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说:“小马这个娃娃,真的可以!”——据说,在邓爪手还没爪手的时候,小马来拜师学国画,邓爪手做尽过场,收够了拜师礼,终于收了小马这个徒弟,可是没几天就突然爪了手——“哎呀!小马这娃娃造孽,我看他就只来得及学会裱字!”说话的人叹息。
邓爪手年轻的时候很是有些傲气,一般人很难求到他一幅画,有人拿着钱去买,邓爪手就要骂人:“老子的画你拿钱来我就卖给你啦?”——过了不久,他的手就爪了。
镇上的人就说:“傲嘛!以为自己好了不起,爪了嘛!”
出了这种事,邓爪手的婆娘也受不了,过了一年就和他离婚了。
那个时候,离婚在我们镇可是一件新鲜事,就又有好事的人去跟邓爪手说:“邓老师,咋整的哦,咋离婚了?”
邓爪手咂着嘴说:“老子的婆娘太多了。”
人家就说了:“这个邓爪手,死要面子!”
只有他的徒弟小马还死心塌地跟着他,师徒两个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全靠小马帮人家裱字画赚点生活费,但是说来也怪,就算这样,还是会有人看见小马把宣纸一刀一刀往铺子里面抱。
人家就问他:“邓爪手,你要那么多宣纸干啥子哦?”
“画画嘛。”邓爪手说。
“画的啥子嘛,给我们看下呢?”我们镇的人存在想让他出丑。
“看不得,看不得!”邓爪手摆着他的爪手,说。
大家就说:“邓爪手以前自以为是,现在还会提烂劲。”
那个时候,我是要读书的,我的同学是不读书的,街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跟着混,有一天他跑过来跟我说:“邓爪手真的会画画!”
“不得哦!”我说。
“真的!”我同学鼓着眼睛小声说。
“他画的啥子嘛。”我说。
“嘿嘿!”我同学就笑了,我怎么问他,他都不跟我说,只是说:“总之真的画得好!”
这件事情终于成为了我年少时候的一个谜。我也很想像我们镇其他人那样直接跑去问邓爪手:“邓老师,你到底在画啥子画嘛?”——但我脸皮太薄,问不出那样的话来。
有一天我跟我爷爷提到这件事情,我说:“高歧说邓爪手还在画画。”
“他都爪了,画个屁哦,你听邓爪手鬼扯吹牛嘛!”我爷爷说。
“高歧说他的手在画画的时候就不爪了。”我说。
我爷爷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那他画给我们看下嘛!”
我爷爷又说:“高歧那个娃娃一天到黑不学好,你不要跟他裹起耍。”
我一听,就知道我爷爷又要开始教育我了,我就赶快找个借口走了。
大概初一的时候,我跟我同学在路上遇见小马。
我同学说:“马哥好!”
小马说:“高歧,哪去耍哦?”
我同学说:“读书嘛。”
小马说:“带起女同学去读书,我才不信的,耍朋友啊?”
我同学连忙说:“马哥,算了嘛,不要逗我耍!”
我吃了一百个胆,说:“马哥,邓伯伯真的会画画啊?
小马看了我同学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小妹妹,你问这个干啥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他的手都爪了的嘛。”
小马笑了一笑,说:“小妹妹,我师傅的手,不是一般的手啊,是神手!”
他这样一说,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们就走了,走了一会,我同学说:“你啊,读书都读瓜了,给你说,怪事多得很,观音菩萨每天都看到我们在!”
我说:“哪里有观音菩萨哦!”
我同学说:“我奶奶说的有。”
我们就不说话了,这件事情我和他是永远讲不明白的。
就在那次过后不久,袁青山死了。我跟我同学说:“说不定真的有观音菩萨。”
他很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说:“给你说了有嘛!”
袁青山死了以后不到一个月,邓爪手也死了,实际上之前他的病就很厉害了,那时候他全身都软了,下不了床,起居全靠小马照顾,有一天在梦里头一口气出不上来就死了。
邓爪手的后事也是小马料理的,遗体火化了就埋,并没几个人参加了葬礼,就算是如此,风声还是传出来了,说是邓爪手的那只爪手并没有烧烂,而是变成了石头。
那些时候我们镇上的人看见石头就要打个冷颤,马上又有一个更轰动的事来了:有两个外地人开着小轿车来用一箱钱把邓爪手的画都买了——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指着那个车上奇奇怪怪的车牌说这是一辆香港的车,大家眼睁睁看着小马从邓爪手的铺子里面把画一卷一卷地抱出来了,总共有九卷,每卷都有两米长。
外地人当着我们镇人的面把画一张张打开来看,父老乡亲们都被惊呆了,当场女的就看不下去走了,男人们全都舍不得走,站在那里看,好几个人湿了裤裆。
每一卷上,亭台楼阁烟柳画桥莺啼燕舞风花雪月,自然美不胜收,而景里面列着一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或抱或坐或躺,扭成让人面红耳赤的形状。“那些人的皮肤跟真的一样,感觉吹口气就能活了!”有人回来说,说的时候,脸还是红扑扑的。
两个外地人一边看,一边啧啧点头称奇,完了就直接把箱子给了小马,里面是整整五十万。
小马就得了那笔巨款,他拿了一万出来,给袁青山修了一座很大的碑,然后离开了平乐镇。
我总以为,这下我们镇的人该服气了,没有人再说邓爪手是个吹烂牛的了——结果偏偏不是这样。
等到他们终于从那些画里面醒了过来,抖擞了精神,上了街,第一句话就骂开了:“狗的邓爪手太流氓了!幸好他死得早!不然不把他龟儿子逮起来打一顿才怪!”
袁华踮起脚来给袁青山理了理前额的头发,他把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了,说:“把脸露出来,精精神神的,看到人要笑啊!”
“知道了。”袁青山说。
但是她那撮头发还没有长长,它又落了下来。
“哎呀,怎么又掉了。”袁华不满地看着那撮头发,和它较上了劲,他问袁清江:“袁清江!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把你姐的头发别上去啊。”
袁清江从里面出来了,初三一年,她长高了不少,发育得完全像个女人了,她披着头发,穿着一件无袖的裙子。她看了看,说:“有发夹嘛。”她就伸手越过袁华他们去拿她的发夹,袁青山看见了她雪白的臂膀下露出了淡黑的腋毛,那些毛是那样软而且细。
袁清江拿过来一个铁盒子,里面都是她的玩意,她翻了老半天,拿了一个发夹出来,说:“这个嘛?”——那发夹上面是草莓的花纹。
“不行不行!”袁青山急了,她被父亲压着头发,干站在那里,说:“有没有黑色的啊?”
“黑的?”袁清江翻着,“好像没有黑的,姐,这个很好看啊。”
“太花了!”袁青山说,“给我黑的。”
袁清江最后勉强翻出一个酒红色,里面还闪着隐约的荧光。“这个嘛,这个不花。”她说。
“不要,好笑人哦。”袁青山说。
袁华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一把把那个夹子拿过来,把袁青山的那撮头发给她别上去了,他说:“有什么笑人的,女娃娃别个红夹子好看嘛!喜庆!”
袁青山别扭地觉得头上像粘了个口香糖,她不敢去照镜子,说:“哎呀,给我取了嘛,好难看!”
“不难看不难看,我的女最漂亮,就这样去!”他一把把袁青山推出了门。
袁青山站在走廊上,浑身不自在,今天她穿着一件杏黄色的鸡心领上衣,下面是一条牛仔裙,这些都是父亲给她特地买的,让她觉得那么陌生。唯一熟悉的是她脚下穿的还是一双穿惯了的球鞋,因为袁华实在买不到那么大码的皮鞋了。
此刻,袁华满意地看着他打扮出来的这个袁青山,说:“可以,很漂亮,去了多笑,嘴巴要甜,多动嘴,少受罪!”
“知道了,知道了。”袁青山说着,下楼了。
她下了筒子楼,回头去看,果然看见父亲还趴在走廊的台子上看她,她对着父亲挥了挥手,走了出去,门口的孙师在听广播,他眯着眼睛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