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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鸿零雁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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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子含羞不余答。余亦无言,但双手擎余画献之,且无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倾服之诚,非敢言画也。” 
  静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适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贵耳。”言已,即平铺袖角,端承余画,以温厚之词答曰:“敬谢三郎。 
  三郎无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忘锡画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兴。余乃负杖出门,随步所之,遇渔翁,相与闲话,迄翁收拾垂纶,余亦转身归去。时夜静风严,余四顾,舍海曲残月而外,别无所睹。及去余家仅丈许,瞥见有人悄立海边孤石之旁,静观海面,余谛瞩倩影亭亭,知为静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静子闻余声,却至欣悦,急回首应曰:“三郎,归何晏? 
  独不避海风耶?吾迟三郎于此久矣。三郎出时可曾加衣否?向晚气候,不比日间,恐非三郎所胜,不能使人无戚戚于中。三郎善自珍摄,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曰:“感谢吾姊关垂。天寒夜寂,敬问吾姊于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静子则柔声答曰:“区区弱质,奚云惜者?今余方自家中来,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厨下制瓜团粉果,独余偷闲来此,奉候三郎。三郎归,吾心至适。” 
  余重谢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见待,愧弗克当。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伫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称消受耳。” 
  余言毕,举步欲先入门,静子趣前娇而扶将曰:“三郎且住。三郎悦我请问数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为客气乃尔?阿姊欲有下回,稚弟固无不愿奉白者也。” 
  静子踌躇少间,乃出细腻之词,第一问曰:“三郎,迩来相见,颇带幽忧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无郁拂。今愿窃有请耳。” 
  余此时心知警兆,兀立不语。静子第二问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礼淡岛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审。” 
  121小说B苏曼殊:断鸿零雁记余闻语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静子低声而言,其词断续不可辨,似曰:“三郎鉴之,总为君与区区不肖耳。” 


   
  

 
第十六章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间,转身稍离静子所立处,故作漫声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试谛望海心黑影,似是鱼舸经此,然耶?否耶?” 
  静子垂头弗余答。少选,复步近余胸前,双波略注余面。 
  余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静观其脸,横云斜月,殊胜端丽。此际万籁都寂,余心不自镇;既而昂首瞩天,则又乌云弥布,只余残星数点,空摇明灭。余不觉自语曰:“吁!此非人间世耶? 
  今夕吾何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缕吴绵,轻温而贴余掌。视之,则静子一手牵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脱也。久之,静子发清响之音,如怨如诉曰:“我且问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关白三郎乎?” 
  余此际神经已无所主,几于膝摇而牙齿相击,垂头不敢睇视,心中默念,情网已张,插翼难飞,此其时矣。 
  但闻静子连复同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语?三郎宁勿审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背言?何见弃之深耶?余日来见三郎愀然不欢,因亦不能无渎问耳。” 
  余乃力制惊悸之状,嗫嚅言曰:“阿娘向无言说,虽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记。” 
  余言甫发,忽觉静子筋脉跃动,骤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尔悲风自海面吹来,乃至山岭,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伫间,静子四顾皇然,即襟间出一温香罗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 
  此中有绣角梨花笺,吾婴年随阿母挑绣而成,谨以奉赠,聊报今晨杰作。君其纳之。此闲花草,宁足云贡?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闻是语,无以为计。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余反复思维,不知所可。静子故欲有言,余陡闻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讫,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嘤嘤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苍苍者祐吾三郎无恙。今吾两人同归,朝母氏也。”余呆立无言,惟觉胸间趯趯而跃。静子娇不自胜,搀余徐行。及抵斋中,稍觉清爽,然心绪纷乱,废弃一切。此夜今时,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那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 


   
  

 
第十七章



  翌朝,天色清朗,惟气候遽寒,盖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厨娘,出馎饦,又陈备饮食之需。既而齐聚膳厅中,欢声腾彻。余始知姊氏今日归去。静子此际作魏代晓霞妆,余发散垂右肩,束以毢带,迥绝时世之装,腼腆与余为礼,益增其冷艳也。余既近炉联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语海边之时,余未以实对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辞行,余见静子拖百褶长裙,手携余妹送姊氏出门。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随送阿姊。 
  静子闻命,欣然即转身为余上冠杖。余曰:“谨谢阿姊,待我周浃。” 
  余等齐行,送至驿上,展軨车发,遂与余姊别。归途惟静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 
  静子缓缓移步,远远见农人治田事,因出其纤指示余,顺口吟曰:“‘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诗欤?在宋已然,无怪吾国今日赋税之繁且重,吾为村人生无限悲感耳。” 
  静子言毕,微喟,须臾忽绛其颊,盼余问曰:“三郎得毋劳顿?日来身心,亦无患耶?吾晨朝闻阿母传言,来周过已,更三日,当挈令妹及余归箱根。未审于时三郎可肯重尘游屐否?” 
  余闻言,万念起落,不即答,转视静子,匿面于绫伞流苏之下,引慧目迎余,为状似甚羞涩。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随叩尊府。” 
  余言已,复回顾静子眉端隐约见愁态。转瞬,静子果蕴泪于眶,嘤然而呻曰:“吾晨来在膳厅中,见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体违和?敢希见告耳。苟吾三郎有何伤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见外也。” 
  余默默弗答。静子复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请?” 
  余停履抗声答曰:“心偶不适,亦自不识所以然。劳阿姊询及,惭惕何可言?万望阿姊饶我。” 
  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触于心,弗可自持,因失声呼曰: 
  “吁!吾滋愧悔于中,无解脱时矣!” 
  余此时泪随声下。静子虽闻余言,殆未见窥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语。继而容光惨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揾泪,慰藉良殷,至于红泪沾襟。余暗惊曰:“吾两人如此,非寿征也!” 
  旁午,始莅家庭,静子与余都弗进膳。 


   
  

 
第十八章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缤纷,余紧闭窗户,静坐思量,此时正余心与雪花交飞于茫茫天海间也。余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叹曰:“苍天,苍天,吾胡尽日怀抱百忧于中,不能自弭耶?学道无成,而生涯易尽,则后悔已迟耳。” 
  余谛念彼姝,抗心高远,固是大善知识,然以眼波决之,则又儿女情长,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时为幽燕老将,固亦不能提刚刀慧剑,驱此婴婴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归家,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负己负人,无有是处耶?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吾今胡能没溺家庭之恋,以闲愁自戕哉?佛言:“佛子离佛数千里,当念佛戒。”吾今而后,当以持戒为基础,其庶几乎。余轮转思维,忽觉断惑证真,删除艳思,喜慰无极。决心归觅师傅,冀重重忏悔耳。第念此事决不可以禀白母氏,母氏知之,万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锦制瓶花入,语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当否?” 
  余无言,默视余妹,心忽恫楚,泪盈余睫,思欲语以离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后,余心颤不已,返身掩面,成泪人矣。 
  此夕,余愁绪复万叠如云,自思静子日来恹恹,已有病容。迹彼情词,又似有所顾虑,抑已洞悉吾隐衷,以我为太上忘情者欤?今既不以礼防为格,吾胡不亲过静子之室,叙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弃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楼,缓缓而行。及至廊际,闻琴声,心知此吾母八云琴,为静子所弹,以彼姝喜调《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句,忽而双弦不谱,音变滞而不延,似为泪珠沾湿。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动。 
  乍闻余妹言曰:“阿姊,晨来所治针黹,亦已毕业未?” 
  静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为三郎制领结,顾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转身欲返,忽复闻静子凄声和泪,细诘余妹曰:“吾妹知阿兄连日胡因郁郁弗舒,恒露忧思之状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审其由。今日尚见阿兄独坐斋中,泪潸潸下,良匪无以。妹诚愕异,又弗敢以禀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静子曰:“顾乃无术。惟待余等归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宁家,则必有以舒阿兄郁结。阿兄莅吾家,兼可与吾妹剧谈破寂,岂不大妙?不观阿兄面庞,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问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语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无所闻也。” 
  静子不语。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开罪阿兄耶?余虽勿慧,曷遂相见则……”言至此,噫焉而止。复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静子言时,凄咽不复成声。余猛触彼美沛然至情,万绪悲凉,不禁欷殻拢斯椋鸵露蕖!


   
  

 
第十九章



  天将破晓,余忧思顿释,自谓觅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讫,于是就案搦管构思,怃然少间,力疾书数语于笺素云: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书毕,即易急装,将笺暗纳于靾骨细盒之内。盒为静子前日盛果媵余,余意行后,静子必能检盒得笺也。摒挡既毕,举目见壁上铜钟,锵锵七奏,一若催余就道者。此时阿母、阿姨咸在寝室,为余妹理衣饰。静子与厨娘、女侍,则在厨下都弗余觉。余竟自辟栅潜行。行数武,余回顾,忽见静子亦匆匆踵至,绿鬓垂于耳际,知其还未栉掠,但仓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适?夜来积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将备,曷稍待乎?” 
  余心为赫然,即脱冠致敬,恭谨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却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观白泷不动尊神,须趁雪未溶时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为念。” 
  静子趣近余前,愕然作声问曰:“三郎颜色,奚为乍变? 
  得毋感冒?”言毕,出其腻洁之手,按余额角,复执余掌言曰: 
  “果热度腾涌。三郎此行可止,请速归家,就榻安歇,待吾禀报阿母。”言时声颤欲嘶。 
  余即陈谢曰:“阿姊太过细心,余惟觉头部微晕,正思外出,吸取清气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时后,余即宁家,可乎?” 
  静子以指掠其鬓丝,微叹不余答;久乃娇声言曰:“然则,吾请侍三郎行耳。” 
  余急曰:“何敢重烦玉趾,余一人行道上,固无他虑。” 
  静子似弗怿,含泪盼余,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卫三郎,亦所不惜,况区区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见却,即幸甚矣。” 
  余更无词固拒,权伴静子逡巡而行。道中积雪照眼,余略顾静子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庄艳绝伦,吾魂又为之姡欢∫病>沧悠灯党鏊厥郑髦擞嗾疲蜣延喽睿躁枞榷扔形拊黾酢6矶芯=巧疤仓希敝岛3背跬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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