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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式自行车从上街口出去上了西河左岸,到了凉亭后再掉头从下街口回家。天门口
人从未见过女式自行车,更未见过女人骑自行车,不仅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几
个成年了的男人也在后面跟着,疯了一样乱跑乱叫。雪柠歇下来,许多不满足的人
都在叫,要她再骑一圈给大家看看,这么好的自行车,关在屋里太可惜了。
雪柠推着自行车往屋里走,余鬼鱼追上来递过一封信。信是阿彩写的,一看字
迹就清楚。女式自行车是春满园的二老板请阿彩转赠给雪家的。现在的二老板什么
问题也没有了,继续在春满园做事。当然,阿彩并没有完全放过他,隔三差五地找
他要戏票,而且还点名要梅外婆和爱栀从前看戏的那个包厢。对于二老板来说,这
不过是顺手就能做的小小事情。二老板曾经想带一个戏班子来天门口演几场大戏,
向雪家郑重表示感谢,因为镇反运动开始了,紧随其后的又是“三反”、“五反”
等运动,大家都觉得不方便。
还是阿彩替他出主意,说是雪蓝已长大了,何不送她一辆自行车,以雪家女子
的美丽,再配上闻所未闻的交通工具,一定会给天门口带来一股新风尚。也让一镇、
一县兄弟俩开开眼界,莫让他们继续跟着杭九枫,将那铁沙炮当成天下最好的东西。
字里行间行文的口吻明显带着阿彩说话的习惯。
那几天,测候所的事情全由雪柠去做。柳子墨留在家里教雪蓝骑自行车。紫阳
阁里面的院子不算大‘刚好够女孩子学骑自行车。
一九五二年中秋节前几天,侉子县长来天门口为当地的镇反运动作总结。在区
公所当文化干事的一县,提着一桶用土红化成的水往小教堂的外墙上书写大幅标语,
经过镇反运动的天门口仿佛比从前更热闹了。一县身边围了一些打野的人,下街一
个刚出师的篾匠坚持说一县写错了,庆字底下应是犬,而不是大,又多又广的狗一
齐叫起来才热闹,才有喜庆气氛。年轻的篾匠进一步说,祝字也写错了,左边的应
该有两点,而不是一点。赶上常天亮过来了,有人故意请他评理,常天亮想也不想
就说,一县是对的,篾匠错了。篾匠哪里服气,继续往下挑剔,这一次一县是真的
写错了,废除的废字不应该写成广字头,而是广字头。一县却不肯改,还理直气壮
地说,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就不能废除。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传了过来。一县回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蓝推着那辆英国出产的女式自行车,仪态万方地走出家门,前后左右看了看,
然后松开扶着龙头的左手,将白色长裙先行撩过那弯曲的自行车梁,再用穿着白色
皮鞋的脚,轻盈地踮了踮地面,身子就像蝴蝶采花一样随风而落,稳稳当当地坐在
座凳上。在众人轻轻的惊呼声中,雪蓝慢慢端正了自己的身子。跟在后面的柳子墨
小跑了一阵,终于停下来,冲着远去的背影再三叮嘱不要将龙头扶得太紧,给它留
下一些能够自由调节的空间。临出上街口时,雪蓝仓促地扭了一下头,大声地要柳
子墨跟上去。柳子墨笑着挥了挥手,要雪蓝放心地往前骑。
雪蓝很快就与所骑的女式自行车融为一体。西河左岸上的行人从未见过如此美
丽的景象,早早地站在路旁等着感受那擦肩而过的奇妙。雪蓝没有让自己骑得太远,
她明白会有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向自己,原来一直骑到汤铺的计划,在即将望
见远方的瓦脊时突然改变了。
那一刻里,河滩上出现了一匹白马,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自马是冯旅长曾经骑过
的,后来归在侉子县长坐下。河滩上的白马顺流而下,急速地超越雪蓝和她的女式
自行车。站在马镫上,双手握着缰绳的人却是一县。骑着白马的一县,又是一种景
象,当他从一处斜坡打马跃上大路,雪蓝已掉转车头,顺来路回去了。一县没有着
急,眼看骑在自行车上的雪蓝要过凉亭了,这才策马扬鞭,长风卷云一样追上去,
超过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雪蓝骑着自行车重返家门时,一县像是什么也没发
生,提着那桶土红水,继续往墙壁上写字。
一段时间后才听说,从雪蓝出上街口到叫到下街口,侉子县长始终用望远镜盯
着,直到一县骑着白马追上来,他才收回目光,严肃地责问杭九枫和林大雨:“一
个女人还敢嚣张,说明你们的镇反工作没做到家!”
“这事怪不了我们,人家有后台,有护身符保护着。”杭九枫很高兴有机会将
心里憋了好久的活说出来。
“天不要怕,鬼不要怕,只怕你没法将群众发动起来。”
“在天门口,没有杭家人想不出来的办法,所以,傅政委才一直依靠我们。”
侉子县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他要杭九枫说话时慎重一些,莫太夸张,实
实在在地搞镇反,看准机会将天门口最后一块硬骨头啃下来。
当时,从钟楼上下来的侉子县长貌似憨厚地开玩笑:“都要累死我的马了,果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哟!”不等一县回答,侉子县长便转向正要推车进屋的雪蓝:
“劳动人民在流血流汗,剥削阶级的娇小姐却利用帝国主义制造的享乐工具游山玩
水!”
“你说得不对!人发明自行车,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雪蓝的回答非常干脆。
雪蓝将自行车比做那匹白马,当初冯旅长骑着它是同从北方来的第三野战军打仗,
今日白马又为镇反运动四处奔波。从得到这辆自行车开始,雪家人就想好了,要她
往后将天气预报发布到更远的地方去。
自此开始,天门口乙类测候所,自动将天气预报发布到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
的更广大地区。同预知风雨的天气预报相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那辆红色的女式
自行车更让他们赏心悦目。每天上午雪蓝都会出现在中界岭的山脊上,到了下午又
会出现在汤铺的河岸旁。雪蓝已经将日落月出一样让人看惯了的白色长裙、紫色短
上衣,换成了拖曳着蓝色飘带的白色海军服。人在车上,车在风中,一切都在蓝色
飘带的鼓舞下,高高飘扬起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
与这种徐徐驶过脑海的美丽相遇,都要怔怔地当一会儿苕。让他们觉得更有趣的,
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与雪蓝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岭下,邮递员就将
自行车寄放在路旁的人家里,背着邮包往上走。骑着女式自行车的雪柠,第一次外
出发布天气预报,就一路骑行登上了中界岭。邮递员当然受不了,横下一条心不再
寄放自行车了,硬着头皮往岭上踩。骑在女式自行车上面的雪蓝,一扳变速手柄,
便超过了邮递员,不太轻松,但也决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处的分水岭。
输给雪蓝的邮递员有些丧气地说,自己的自行车若是也能变速,樟树凹他都能
骑上去。
正是这一天,邮递员偷偷地拆开一封密件给雪蓝看。文件上说,全国性的镇反
运动以无比沉重的力量,给予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残余势力以摧毁
性的打击。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达到彻底或者比较彻底的地
步。根据十月份的统计,全国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杀、关、管各种
惩处。时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国镇反运动终于胜利结束了,共计歼灭土匪二百四
十余万,关押各种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万,管制二十三万,杀掉七十一万。
四周没人,有动静也是林中小兽或者北风过岭惹出来的。邮递员说:“结束了
就好,雪家总算躲过一劫。”
雪蓝很奇怪:“雪家没做坏事呀?你们用不着担心。”
邮递员说:“你还没有听说呀,军师岭脚下有个大垸,八月份最热的那一阵,
垸里的人突然发动起来,一口气镇压了六个人。当地人没有什么说的,倒是一些北
方人不服气,替这六个人打抱不平,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天门口雪家对穷人的盘
剥厉害。北方人还算了笔经济账,你这辆女式自行车,至少可以值四十头耕牛。”
“难道他们不清楚自行车是别人送的吗?”雪蓝很奇怪,但她没有往深处想。
去汤铺发布完天气预报,在返回的路上,雪蓝碰上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骑着自行
车的雪蓝好奇地盯着她们身上的背包,年轻漂亮的女子们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
字:“你就是雪蓝吧!”随后再也没有下文。雪蓝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个
沙坑,急着躲避时,重重地摔了一跌。那些女子只顾咯咯地笑,谁也不肯上前来拉
她一把,随后又故意散开,不给雪蓝让路。雪蓝一开始还能忍受,慢慢地跟在她们
后面。时间一长,雪蓝就不愿意了,看到路旁的树林里有几只野狗,便悄悄地捡起
一块石头扔过去:“驴子狼来了!”受到惊吓的野狗们猛地蹿了出来,拦在路上的
女子们慌乱地闪到一边。早有准备的雪蓝稍一使劲,便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那些
不太友好的女子,只能远远地唱着一首吊诡的歌曲。
雪蓝回到紫阳阁,见圆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里,才明白,那群年轻女子,是董
重里带来的文工团员。
县文工团要来天门口上演与镇反及土改运动有关的新戏,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戏
台,他们将一向开会的地方用锄头平一平,前后左右各竖一根柱子,挂上一块幕布、
两盏汽灯就行。这是县文工团头一次来天门口演出。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人都
来了,天还没黑,左岸旁的河滩上便站满了人。
因为是回家,董重里向团里请了半天假,说是陪圆表妹,其实一直在同雪柠和
柳子墨说话。吃晚饭之前,一县突然来了。极少进紫阳阁大门的一县,居然要替文
工团借自行车,放到戏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团演戏,每句台词,每个
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绝没有与自行车相关的内容。
一县理直气壮地说:“是侉子县长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
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
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
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
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
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将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
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
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
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
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
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
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
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
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
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
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
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
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
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
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
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勾,等着能够反攻倒算
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