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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
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
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
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
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
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
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冲
锋枪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竞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
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
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
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
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
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
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
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
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奇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
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
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
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
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
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唱着歌。
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议论丝丝和线线的
提议:往日从北方人那里买来的猴子,一定又被北方人唤了回去。不如干脆多花点
钱去四川峨眉山,买些野猴子,送到天堂一带山上放生,如此才可以将斑狗引回来,
再有驴子狼来就不会吓死人了。天门口人没有将一县被驴子狼吓死的事记在口传心
授的杭家家史上。相反,大家都觉得,几年没有露面的驴子狼变得更加凶狠,竟然
像当年杭九枫带领的敢死队,明知将死,用不着喝朱砂酒,也会义无反顾地往死人
塘里跳。
其他男女老少都在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
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
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盲到晕倒
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
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
“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
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
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
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阿彩像是承认一般叹气说:“世事真的很吊诡!”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
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
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
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
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人逐个抓阄选择,少则三户穷人分到一座
大宅,多则由五户穷人共一座大门进出。算上已经在账面上被瓜分过的雪家,原封
未动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枫以及段三国一家的九枫楼。第三座则是
至今仍记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园。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就连在篾匠、木匠、剜
匠、裁缝和缫丝人家腾出来的破旧房屋里安身的资格都没有,最初的几个月,他们
只能临时住在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里,为此段三国十几次返回天门口,反复说明上
级政策与立场,那些搬进好房子的穷人,才将自家的破房子腾出来让给富人们。有
资格取富人而代之的穷匠人,无一例外是本行当中的失意者,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
因为生意兴隆收入可观,轮不上这种摔跤捡金银财宝的好事,便在做了邻居的新兴
穷人面前发牢骚,莫看有些人撞上狗屎运,长远来看也许会比往日更穷。不管是篾
匠、木匠还是别的什么匠,或大或小总得有个临街铺子做脸面,否则谁去找谁呀!
没有在翻身运动中得到好处的匠人,用一种复杂的同情心对待那些突然失去生活能
力的新兴穷人,是篾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弹墨斗,是木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煮
蚕茧,会缫丝的劝自己的新邻居练习篾刀。
失去财富的这批人,都曾读过书,又想着要在绝处重生,学起来很快,半年下
来,就能在各行各业中立下脚来。那些由于意外而使自己终日徜徉在花园与绣楼之
中的人,一旦认识到手中的饭碗有可能再次被富人们夺走,便忙不迭地将临街的墙
壁打破,装上一些与整个房屋的规模与气势极不相称的小门,方便自己重操旧业。
一条小街不再有过去的分野,从上到下,处处都是一样的忙乱。
在财产的重新分配过程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的常天亮,靠着夜里的说书冷冷清
清地过着日子。阿彩的归来,又让他成了这条街上最忙的人。阿彩将父亲狗头委托
雪大爹修建的白雀园交给了常天亮。她要常天亮忘了傅朗西当初说的建立新政权后
让他办银行的笑话,利用测候所和圆表妹占用之外的房子,开办一所接待过往行人
的旅社。阿彩不要任何分红,只要求旅社里每天晚上必须有一场说书,而且只能说
由董重里精心传授的有关民族兴衰起落的那一部。为此,阿彩请石匠刻了一座石碑
立在镇外的凉亭里,碑文是她请董重里照自己的意思撰写的:
此去镇内三千余步即有白雀园旅社,食宿花费公道,更兼有仁者见仁、智者见
智之说书,每夜一场。住客免费入听,还有茶点相送。惟愿某时某刻,天下客官皆
能举一反三,熟谙我汉民族千万年来孱弱之渊源。
除了杭九枫,读了这碑文的人都以为阿彩脱胎换骨了。
将白雀园无偿送给常天亮办旅社,每天夜里免费来一场口口相传中的汉民族兴
盛史实的说书,在阿彩回天门口所做的几件事情中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天夜里,丝
丝在九枫楼上悲伤地哭了起来。听见的人都明白,杭九枫的心又被阿彩勾去了。杭
九枫重重地关上大门,信心十足地走进白雀园:“开门,我来了!”
“天下人都会说我,你是当中哪一个?”
“废话,我就是我,是你走到哪里也忘不了的杭九枫。”
“你这公安局长是如何当的?想不到还是如此无理。”
“这叫小别胜新婚,我心里痒得很。”
“放尊重点,想要女人,就回九枫楼,丝丝还在哭哩!”隔着门,阿彩毫不含
糊的回答,响彻了天门口。
“我还要为你诊治癞痢。我看见了,你头上的癞痢又痒了,隔一阵你就要躲到
没人的地方用力抓头皮。”
“九枫呀,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实话说吧,我头上确实在痒,可我有了比芒
硝更好的药。芒硝治病断不了根,痒起来还得再用。
这新药呀,和张郎中说的一样,痒的时候是破旧立新,新肉长好后就不会痒了。
“
“那我更要进来看看,是十全大补汤,还是狗皮膏药。”
“莫说无益的话,我们是离过婚的,有话明日再说。”
“我要进来了,你这门我一推就会开的。”
“你想试试门后四根檀树杠子有多硬那就请便。”
“阿彩不要糊涂,离开我,你去哪里找快乐?”
“这正是我想回来对你说的。在武汉这两年,我才明白快乐是什么。你也不要
难过,真是这样的,再也没有比彻底离开你而让我更高兴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在武汉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是的,这也是我想回来告诉大家的!”
“那家伙人在哪里,为何不敢陪你来天门口?”
“给一县办丧事他不好来。明日吧,你会见到他的。”
杭九枫垂头丧气地退出白雀园,也不回九枫楼,独自跑到凉亭,一边喝酒,一
边将手枪里的子弹一发一发地射向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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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三0
这场震撼在进入腊月后的第二天中午达到高潮。
在武汉三镇赫赫有名的春满园二老板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西河左岸走向天门
口。坐在凉亭里的杭九枫丝毫没有想到,他所等候的情敌就在眼前。二老板只用几
天时间就将天门口一带的方言学得可以乱真,他从自行车上下来,询问哪所屋子属
于测候所,醉眼惺忪的杭九枫还细细地指点了一番。初涉天门口的二老板,其实一
点也不陌生,他在紫阳阁外作了自我介绍,说了一些感谢当初梅外婆出手相助的话
后,这才进到白雀园内与等待已久的阿彩相聚。
“阿彩的新丈夫来了!”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话绝对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当它冠以阿彩二字时,便足以与当年傅朗西组织暴动之际所流行的暗语相媲美。
闻讯赶回来的杭九枫盯着问二老板的身份。
“我在戏园里做事,但是不上台演戏。”
“你不在武汉娱乐民众,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接我的太太,你们都认识,就是阿彩。”
“胡说八道,阿彩是我的老婆。”
“那是往日的事,她与你离婚后嫁给了我。”
杭九枫在言语上没有沾到任何便宜,便来更强硬的。二老板也不怯懦,说着话
就随杭九枫去小教堂接受审查。例行的问询过后,杭九枫挥手撵走了做笔录的书记
员:
“我要你说实话,你晓得她是癞痢吗?”
“日本人还没投降时我就晓得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同她结婚?”
“同你一样,我能够治好她头上的癞痢。”
“我不信,你不可能有超过我的高明招数。”
“我以为阿彩提前回来,是想将一切都与你说清楚哩!”
“她没说,一句有用的语都没对我说,好像我是瘟神。”
“也是的,我那药方,病人是说不出口的。你也晓得,癞痢是天下最难诊治的
病之一。你那芒硝的用法,阿彩都对我说了。就当是以药会友吧,我也实话实说。
一般医生郎中只能对付癞痢皮,你这芒硝进了一步能达到癞痢肉,却拔不出癞痢的
根。我这办法要难得多,叫做一洗二抹三涂四引虫,外加内服。瞒到死也不能让病
人晓得,那些东西哪是人用的呀!阿彩不一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东西,她越想了解。
我也没有半点瞒她。她说,只要不受杭九枫的控制,莫说是搽抹,哪怕要将这些东
西全部吃下去,她也心甘情愿。”
“这是阿彩说的原汤原汁,还是被你加了盐、添了醋?”
“杭先生若不相信,可以亲自找阿彩问一问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