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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
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
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
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
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屁眼里塞回肚子,等
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
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
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
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
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
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
动乱。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
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
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
者,天王老子也。
当年闹赤色粮荒,此同志曾有僭越,管过粮库闲事。继往能出生入死,开来当
要荣辱与共。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政府,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
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
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
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
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
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
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
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
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
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
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
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
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
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
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
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
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
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
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目了,这种游戏就成
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
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是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
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毋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
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
“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
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
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
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
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
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
标吾,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
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杀人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
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
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
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照耀下的
桃花汛涨满了街边的小溪,天门口彻底渡过了寒冬,温情脉脉的南风将从天堂舒展
而来的大片山区吹醒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园、不起眼的新草、不经意的地衣,
都在簌簌地向高处出头,一头牛在田畈中间打着愤世嫉俗的响鼻,一只远远地看不
清楚是松鼠还是乌鼬的小兽,在树林的边缘毫无牵挂地蹿来蹿去,一只从来不往高
处飞的鹞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又同样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阵鸡
飞狗跳,还有每天傍晚都会出现的女式自行车。一直守着姐妹俩的常娘娘也会明明
白白地说:“雪家的花儿又开了!”有雪蓝的帮助,雪荭很快就能骑在自行车上,
摇摇晃晃地在左岸上跑来跑去。
这天傍晚,左岸上出现了一个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礼的询问之下,
正在练习骑车的雪荭和雪蓝,不仅回答说,镇上有座白雀园旅社,还将自己的姓名
告诉了对方。一旁的圆表妹急了:“雪家人为什么这样没记性,三年一灾,五年一
难,难道还不够吗?”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下来后,在街上信步走
了一圈。爱游戏的孩子们哪肯放过新的目标,齐叫一声:“杭九枫回来了!”常娘
娘马上冲出大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险些被她吓软了腿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是白
雀园旅社开张以来人住时间最长的,刚来时他对常天亮说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
他又说再住两夜。三天过后,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还不想走,还要再住三夜。常天亮
没有为难他,只是提醒说,若是在三年前,镇反委员会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说武
汉方言的男人会心一笑,坚持住满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说武汉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请自来,悄然闯进紫阳阁:“咸安坊有
个姓邓的裁缝,你认识吗?”
“邓师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脱下脚上的布鞋,要过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鞋帮,取
出一封信,交给雪柠。再有几个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记得很清
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头天夜里公安局的人集体出动,将武汉三镇各条街上的
暗娼明妓捉了个一干二净。从早到晚,街上尽是秧歌队,所有人都在为人民政府鼓
掌。我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爱说反话,见别人都叫好,我就随口说,将妓女都捉
光了,看起来做坏事的少了,但是强奸妇女等罪恶就会多起来。”因为这番话,他
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录口供,一个据说是省政府副主席的大官来视察,问他犯
了什么罪。他就将原话说了一遍。副主席将他看了几眼,转身告诉那些跟在后面的
人,这位先生的话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公安局的人很快将他放了。一路
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没人,他忍不住骂了几声。本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
边暗处藏着一个人,而且还开口叫他教书先生。那一声叫差一点将他的苦胆吓破了,
直到认出是邓裁缝,心里才轻松下来。邓裁缝拿出一封信,说是给他太太的。到家
后,他同太太一起打开信封,才明白邓裁缝要他将当初由梅外婆转赠给邓裁缝的那
张旗袍店的房契,还给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后人。从第二天起,邓裁缝就
失踪了,那样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阵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绝路的人,有些想法
是不约而同的。店里的人装模作样地找了找,就将这宗人口失踪案丢在一边,忙着
将邓裁缝的旗袍店改名为理想服装厂。往日抢着给邓裁缝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伙
计,将邓裁缝斗争得最厉害,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长。“我将信和房契收起来一藏
就是几年,等看了信你就明白,这样的信哪敢随随便便就送,外面的局势我看了三
年多,你家的情况我也看了六天,这才敢拿出手!”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汉那边各种气候都要早些,人民政府意识到自
己前些年做错了许多事,已经在号召大家起来大鸣大放,有意见的提意见,没意见
的提建议,各方面的管束都放松了,这些年害怕遭到镇压不敢说的话,也有人站出
来直言相谏了。可他还是坚决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离开紫阳阁,他继续向前
到中界岭,从那里取道金寨,再到麻城,为了回到武汉,先要南辕北辙地绕上一个
大圈。
送走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雪柠小心翼翼地打开信。邓裁缝写信时,柳子墨的死
讯还没传到武汉。信的开头仍以“梅外婆爱女及女婿”为称谓。
自第一次被人斗争,第一次被人关禁闭以来,我也人心不
古地总在想,你们有没有加害于我?如果这家受惠于你们的店铺,以我现在的
年龄,虽然当不上共青团员,成为工人阶级则是必然的,至少也不会是过街老鼠一
样的小老板。如果是大资本家那也不怕,大本资家可以结交上面的人,有高级干部
保护。可我只有工商界人士的头衔,表面上可以苟且偷生,实际上惶惶不可终日。
武汉的历史一夜之间就被江水漂走了,都得从头开始。走路、说话、哭笑、称呼自
己的女人,全部都要重新学习。不管天阴落雨落雪,都要唱成明朗的天。也不明白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有往马路上看,等着认清夜里被抓的是哪些人,然后来安
排自己当天的说话和议事。可是被押在大卡车上的人太多,一辆接一辆,哪里看得
清呀。我自己也一样,曾经站在马路边看别人,半夜里醒来,也被押上了大卡车…
…
越往后看,雪柠越难受,身上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轮到雪蓝看,一会儿
眼泪汪汪,一会儿面色嘎白。后来雪荭也要看,雪柠却不让。
“这种事情太复杂了,你太小,看不明白。”雪荭坚持要看,雪蓝只好说:
“看了信后你就不想长大了,因为你再也没有旗袍穿了。”
雪荭不相信:“为什么你们有旗袍穿,而我就没有呢?”
“做旗袍的邓师傅死了,往后我们都没有旗袍穿了。”
雪荭伤心不已,也不看书了,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常娘娘见了便劝她:
“别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给你做。”
一句话刚说完,常娘娘就变了脸:“杭九枫来了!”常娘娘转身就跑,正好在
大门口将林大雨等人堵住,“小杂种九枫呢?莫以为只要跑得脱,我就生不下他!”
林大雨板着脸,逼常娘娘让开,他们有事找雪柠商量。
“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傅先生都发话了,不让动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枫还
是杀死了柳先生。来呀,谁比杭九枫还狠,谁就上来吧!”见有人想上前来拖自己,
常娘娘顺势往门槛上一躺。林大雨刚要叫雪柠,雪柠已过来了。她轻轻地蹲在常娘
娘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先出来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辈子我一定要到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