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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枫跟在后面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若是在天门口,杭九枫早就
将最难听的话全说出来了。当然也不需要忍辱负重,阿彩只叫他离开咸安坊,这里
的事她自己有能力了结,用不着杭九枫横插一腿,竖插一杠子。
吊在楼梯上的戚大姐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了,天还没黑,屋子里就阴森起来。
杭九枫心里有数,既不说走,也没有赖在阿彩屋里不动,顺着楼梯走了几步后,在
戚大姐上吊的地方坐下来。天色终于黑了下来。不知何故,武汉三镇全部停电了,
没有电灯的城市比天门口更黑暗。杭九枫只能坐在楼梯上暗暗生气。当年带着阿彩
来武汉,回去时却成了光杆司令一个。如今,二老板死了,又有人将阿彩往绝路上
逼,假如自己仍然无法带阿彩回去,天门口的人当面不敢笑话,背后挖古时肯定是
笑话成堆。杭九枫咬着牙对自己说,阿彩想寻死,吊颈也得用天门口的绳子,喝药
也得用天门口的砒霜,总之,非回天门口不可。决心一下,杭九枫就将自己当成是
替阿彩守门,平平静静地坐在楼梯上,仿佛只打了一阵瞌睡,没想到竟然到了下半
夜。突然亮起来的电灯,让熟睡中的咸安坊猛地欢呼起来。杭九枫也被惊醒了,眼
睛刚刚睁开就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阿彩竟然也在楼梯上坐着。
“我梦到戚大姐了。她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七小姐。戚大姐兑,她早就该死,
没想到后来又活了这么久。戚大姐变得丑了,当了鬼魂,那舌头也没有缩回去。”
阿彩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铺垫下面的要求:“进屋吧,给我做个伴,我怕戚大
姐伸手四处乱摸!”
“晓得怕就好办!回去吧,回到天门口就不会害怕了。”
“不!不!不!绝对不!我绝对不会跟着你回天门口!”
“你会愿意的!你不回去,那件雪狐皮大衣留给谁穿?”
听到这话,阿彩好久没有做声。杭九枫也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他都不敢相信,
似这种藏在心尖尖上的话,竟然一不小心就跑到嘴边上了。
阿彩回屋不久,又出来在杭九枫身后坐着:“你不是说那件雪狐皮大衣不在你
手里吗?”
“你不要揭我的短,那是我第一次说假话。”这样的回答似乎仍不能让阿彩放
心,她郁郁地回到屋里,隔了一阵又郁郁地出来了:“爱栀的雪狐皮大衣真在你手
里吗?”
“不在我手里,未必在你手里不成?”
“你真的不是留给雪柠?真的打算给我了?”
“我都对你说了,我只说过一次假话,不会说第二次。”
阿彩索性不回屋了,像先前一样默不作声地坐在楼梯上。
江汉关上的大钟敲响清晨五点,阿彩才猛地站起来,回到屋里乒乒乓乓地收拾
东西。半个小时后,阿彩拎着一些东西,径直走下楼梯。两个人没有说话,直到进
了长途班车站,杭九枫才忍不住问阿彩,她是不是真的决定回天门口。阿彩则用他
的口吻反过来对他说,在他面前自己也只因为一县的身世说过一次假话。杭九枫心
里搁不住话,后来他又问,阿彩是不是因为想得到爱栀的雪狐皮大衣才跟着他回天
门口。这一次,阿彩说的话完全是自己的意思:这么多年来,杭九枫还没有看清雪
狐皮大衣的真实含义。阿彩死后,杭九枫扳着手指数了又数,从上车开始,到在天
门口下车,一路上阿彩难得开了几次口,每次说话都与雪狐皮大衣有关。
杭九枫将阿彩带回天门口的消息吓坏了丝丝和线线,她们不相信阿彩愿意回天
门口,没有按杭九枫的吩咐为阿彩准备睡房。
阿彩本来就不愿意进九枫楼,与丝丝和线线没有任何关系。杭九枫一生气,硬
将两个女人的头扯在一起,狠狠撞了几下。
阿彩在白雀园内安顿好自己,就去紫阳阁同雪柠说了整整一夜话。天亮之后才
回屋里,关上门,一觉睡到太阳偏西。等到点灯时,阿彩又去了紫阳阁,依然同雪
柠说了整整一夜话。
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三天,一心想同阿彩破镜重圆的杭九枫,终于明白,阿彩这
是要他说话算话。那天一大早,杭九枫没有对任何人说,他要去做什么,出门后,
还一路往回看有没有人跟过来。通往西河的路上只有他自己。已是秋天,西河流水
不再如温顺的女人,杭九枫在雨量室附近下水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当初
柳子墨选址修造雨量室,就看中了这一带的河床相对稳定,不像别处,一季一个模
样。杭九枫往水中深潜了三次,才找着放油布包的那处石洞。杭九枫往回走到街上,
多半人还没起床。他在白雀园门口等了一会儿,阿彩就从紫阳阁内出来了。
“杭家人从来说话,哪怕错了,也会算数。”杭九枫迎上去,将油布包用力抖
开:藏了多年没露面的雪狐皮大衣,仍然雪一样白亮,雪一般纯洁。阿彩上前端详
了一阵,这才伸手接过,可她还是将杭九枫关在门外。外面又是上街的日子,来来
往往的人非常多。阿彩没有上床睡觉,却将自己关了整整一天。连圆表妹都在议论,
阿彩终于得到爱栀的那件雪狐皮大衣了,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关起门学那孤
芳自赏。任外面的人怎样说,阿彩都没反应。
天又黑了,杭九枫有些心烦,自己答应的话都兑现了,说什么也该阿彩为他做
那应该做的事情了。杭九枫由轻到重,由重到轻,反反复复地敲了几遍门,屋内一
点动静也没有。这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阿彩会出事。直到杭九枫一时性起,飞起
一脚踢开房门闯进去,大家才发现阿彩已死了。阿彩脸上尽是笑容,配着那件穿在
身上的雪狐皮大衣,真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杭九枫闷了好久。雪柠进来询问阿彩的后事如何料理,他突然恶狠狠地吼叫,
要她说说这几夜阿彩对她说了些什么。雪柠略显忧伤地告诉他,阿彩的确说了许许
多多的话,归纳起来却只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自己当年跟着别人闹革命,彻头
彻尾是一场美丽的错误。第二句话是,自己这辈子受到杭九枫的侮辱,全部加到一
起,也不及这几个月来受到侮辱的百分之零点一。
心情郁闷的杭九枫不得不在那里又是吼又是跳:“不等傅政委了,老子要先将
独立大队恢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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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四九
在天门口的葬礼中,阿彩死去这一次是最隆重的。天门口人在一起挖古,内容
中少不了抬杠,哪怕是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心里认同对方了,嘴上还要挑三拣四,
说事的人往往无足轻重,倒是那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会被大家长久记住。在阿
彩的葬礼前后,大家难得异口同声地说,太罕见了,这样的事从未有过。十六个人
用一根龙杠抬着棺材送阿彩上山,杭九枫执意举着白幡走在最前面。丝丝和线线反
对这种不合伦理的举动。当丈夫的在棺材后面跟着,才不失男人身份。杭九枫说:
“我想走在哪里,就要走在哪里。”“我们死了,你会这样吗?”丝丝和线线有些
失去理智地问。
“阿彩和我是革命夫妻加战友,你们不是,你们只是我喜欢的女人。”“屁!
你是想挽回当初离婚丢的臭面子。阿彩只是副政委,如果当政委的傅朗西死了,未
必你还要骑到棺材上,给他当干儿子?”
“说得好,给傅政委当干儿子,就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杭九枫毫不掩饰自己
的真情。因为阿彩也是独立大队的领导人,天门口一带曾经与独立大队有过关系的
人,差不多都来了。人一多,又郁郁寡欢地都不说话,无人刻意渲染,气氛就不比
寻常。想当年,爱栀穿着雪狐皮大衣出现在天门口时,满街人的表情莫不是那雪后
初晴的阳光,要多灿烂有多灿烂。丝丝和线线又劝杭九枫,用雪狐皮大衣作为阿彩
的寿衣,既不合乎常理,也太不划算,如此考究的雪狐皮大衣,留下来少说也能穿
三代人。杭九枫指着鼻子要她俩闭嘴。
在大家的心目中,阿彩在武汉受到的欺侮,超过那件跟随她人土为安的雪狐皮
大衣。吃过大碗肉,喝过大碗酒,葬礼就算结束了,来的人却都不愿意走,大家听
信了一省的主意,截住从武汉来的长途班车,将车上的武汉人搜出来,也要他们当
众吹避孕套,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并到刚刚垒起来的新坟前认罪。天门口人做这样
的事,实在太容易了。长途班车上的人或许有所察觉,过了凉亭还没有停下来小憩
的迹象。聚在公路边的人马上抄起一具十二根铁齿的耙,迎面一扔,在一片惊叫声
中长途班车紧急停了下来。天门口人蜂拥而上,将说武汉方言的人全部找出来,让
他们做了阿彩曾不得不做的那些事。一些人还将女售票员的头发剪了,往头上抹了
一层田泥,逼着她们装癞痢。没想到杭九枫大发雷霆地将这些做法当成是对阿彩的
进一步侮辱。一声令下,长途班车离开了天门口。班车上的人并不感谢杭九枫,相
反,长途班车开出一段距离后,从车窗里探出许多人头,冲着天门口人骂了许多极
其难听的话。
杭九枫没有听到这些骂声。他要趁着那些与独立大队有关系的人还没散去,抓
紧时机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惟一阻力是名称问题。一省认为仍
旧叫过去的“天门口独立大队”,不符合当前红卫兵运动的原则。一省的提议最终
被杭九枫接受了,阿彩死后的第三天,恢复起来的独立大队被正式命名为“捍卫红
色理想天门口独立大队”。杭九枫还提议,让阿彩永远作为独立大队的副政委,和
傅朗西所拥有的政委与指挥长一职相同,永远不再委任给其他人。大家都有一种扬
眉吐气的感觉,杭九枫说什么,他们都用欢呼来表示赞成。
“我提议,让一省担任参谋长!”大家像打雷一样吼了一声好。
“我提议,将司令部设在粮管所!”大家又像打雷一样吼了一声好。
在天门口,红卫兵运动的兴起实际上始于阿彩死后第十天。
那一天,在武汉测绘学院当红卫兵勤务员的白送,突然带着两卡车人回到天门
口。那些人一律戴着“大别山红色自由铁卫队”的红袖章,下车伊始,就将侉子陈
揪出来,在小教堂门前开会狠狠斗争了一场。紧接着,白送就宣布全面夺权,将区
公所的所有大印全部抢到手,用一只军绿色帆布挎包装着,走到哪里,背到哪里。
在大学里深造了一阵,又在武汉三镇早早经受红卫兵运动洗礼和锻炼的白送似乎很
大度,既有历史上刘备三顾茅庐拜见诸葛亮的智慧,又有当年在延安的共产党统帅
只身深入虎穴重庆、与国民政府最高元首面对面谈判的勇气,他独自一人来到小西
山上的粮管所,亲口告诉杭九枫,只要“捍卫红色理想天门口独立大队”,与“大
别山红色自由铁卫队”结成统一战线,可以让杭九枫担任司令员,自己则当政委。
杭九枫理所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建议。
白送每次来说,所得到的回答完全相同。杭九枫还要白送当众脱下自己的裤子,
让他看看小卵子长圆了没有。
在宣布夺权后的第五天,白送终于恼羞成怒,让手下的人在小教堂外面用土红
写上一条大标语:征服小西山,统一天门口!与标语上写的顺序相反,白送将统一
天门口的目标放在前面,还没征服小西山上的独立大队,便指挥手下人去夺各个大
队的印章。白送统一天门口的过程只在十二个大队中迈出两步,就被七大队那些与
独立大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斩断了。七大队的人曾经怕过以侉子陈为代表的北
方人,多少年来也没找到出这口恶气的机会。
七大队的干部这一次看得很准,白送这只兔子之所以想起来要吃窝边草,肯定
是在武汉的红卫兵运动中被别人打得卸甲丢盔抱头鼠窜。白送来七大队夺权时所说
的话,从侧面验证了这些猜测。
白送站在一只石磙上,大声鼓噪,说武汉三镇又在重现几十年前白色恐怖,此
次挺进大别山,是天降大任于他们。被干部们鼓动起来的当地人,将自投罗网的白
送他们围了一天一夜,不让他们吃,不许他们喝,最后还冲上去将他们一个个捆住
送回天门口,交给杭九枫发落。早就在小西山上等待合适机会的杭九枫,因势利导
地展开了对铁卫队的致命一击。
随着一声炮响,传说去了宣化店的一省现身了。林大雨等一些有过亲身经历的
人,一下子听出来,这是铁沙炮的声音。转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