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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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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走去。从武汉来的红卫兵一字排开,一眼就能从头看到尾。
    “小洪呢?红宏呢?洪红宏呢?”雪荭从头跑到尾,从尾跑到头,没有人回答
她的问题。当年从别处转移过来小住的工农红军第四军、第四方面军、第二十五军、
第二十八军以及由傅朗西指挥的独立大队,每逢转移或撤退时,也像他们一样,脸
上的表情虽然不乏迷茫,主要情绪却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坚毅。雪荭在一个红卫兵的
眼角上发现一片潮湿,她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把他怎么啦,是不是送他回武汉了?”雪荭大声问。从武汉来的红卫兵
都不回答。雪荭一路追到鬼鱼潭附近,那位眼角上有片潮湿的红卫兵才喃喃地动了
动嘴唇。没有声音飘散,雪荭却听得出来,那是在说:“你不该爱洪红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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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五一
    有云挡在天上,冷冷清清的太阳看上去并没有影响天门口。
    从武汉来的红卫兵刚走,独立大队就成立了一支文艺宣传队。
    十几个青年男女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小教堂外面,跳的舞,唱的歌,都远不如从
武汉来的红卫兵,天门口人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杭九枫没有往前挤,在人群后面看了一眼便说:“做这种事,还是阿彩内行。”
    杭九枫后来又说过两次。一省听见了就问:“你是想让雪荭参加宣传队吗?”
    杭九枫还沉浸在回忆中:“要不是小曹同志来天门口搞肃反,那一年我们就能
实现傅政委的理想。一想到阿彩那时候的样子,我就有些后悔,不该总也改不了口,
非要叫她癞痢婆。我要是不叫她癞痢婆,她就不会一次次地要离开。”
    一省又说:“那就让雪荭向阿彩妈妈学习!”
    杭九枫用手掐着自己的额头,没有做出明显的回应。一省也不多说,马上派人
去通知雪荭参加文艺宣传队。
    杭九枫后来明白时十分生气,质问一省是不是忘了当初所说的:“你要是敢朝
雪家女人抛一个媚眼,我就要替你做主!你不是说七大队的好女人死于非命的太多,
剩下来的苕女人没人要吗?我是你父,我要是找一个苕女人回来给你做妻子,你也
没理由不接受!”
    骂归骂,杭九枫也没有逼着一省将雪荭撵出文艺宣传队。不只是杭九枫,雪荭
得到这个消息后也很吃惊:“不是说不准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参加红卫兵吗?”雪荭
不想去,雪柠要她去,所以她不得不去。
    排练场就设在小教堂。文艺宣传队所排演的节目大部分是从被撵走的武汉红卫
兵和突然失踪的洪红宏那里学来的。因为只有记忆,十几个人时常为了一个动作分
成不同的两派甚至是三派。
    第一个节目是歌舞,第一句歌词是“远方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唱远方的远字
时,大家应该排成菱形,身体向左前倾,重心落在左脚上,右脚轻踮,头部高高昂
起,深情地仰望天空。接下来手捧红心的动作,是落在大雁的雁字上,还是从请你
的请字开始,就出现分歧。争论半天,坐在一旁没有派角色的雪荭说,她记得洪红
宏独自站在右边领唱,每逢唱请你的请字时,轻轻一抬脸庞,眼睛里就有泪花闪烁。
雪荭一说,大家的意见就统一了。随后唱“捎个信儿到北京”,大家又对十几个人
如何聚在一起做看信状各持己见,好不容易过关了,在结尾的“革命造反派想念恩
人毛泽东”一句上又爆发更为激烈的争论。因为要在前半句表现出革命造反的含义,
后半句又体现想念恩人的深厚感情,不仅动作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唱同一个
字时,大家的动作也有所区别。这些问题都是雪荭解决的。雪荭丝毫不差地帮助大
家重现了洪红宏站在众多武汉红卫兵中间,从举着拳头带领大家宣誓,到挥动手臂
指挥众人横扫一切害人虫,最后是从高到低一字排开的弓箭步,同时无一例外地舒
开双臂,怀抱着远方的红太阳。雪荭的指导都有根据,都能将洪红宏当时的模样复
述得十分完整。那些这个记得这一点、那个记得那一点的人,经雪荭一说,纷纷服
气地连连点头。
    文艺宣传队排练时,一省只来看过一次。发现一省坐在旁边观看,雪荭立刻觉
得不自在,教给别人的那些动作自己却做错了。
    一省不管对和错,只要动作做得不整齐,便批评别人没有以雪荭为标准。看过
这一次后,一省就离开天门口,去白莲河参加英山、浠水、罗田三县红卫兵大会。
    雪荭刚进文艺宣传队时,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将洪红宏朗诵的《巴黎公社第十
号公告》完整地模仿下来。不是雪荭故意不显露,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对洪红宏
的记忆会是如此深刻。
    一台可以演上两个小时的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去十二个生产大队巡回
演出。在樟树凹时,正好住在梅外婆和杨桃被日本人害了后曾经住过的那户人家里。
因为是为独立大队先后死了六个人的特殊烈属,婆媳三代共有四个寡妇的女人们都
敢说话。
    特别是年近八十的婆婆,开口就说她家的男人全都是受了傅朗西的骗,头一个
人死了,以为第二个人能够继承事业,第二个人死了,若不让第三个人去又担心幸
福到来时没有人在场会吃亏,就这样直到家里的男人都为独立大队战死。熬了那么
多年,除了比别人多几份烈属证明书,过年时有人送一块不要钱的猪肉,再也见不
到任何好处。年纪最小的寡妇则说,她一家越来越觉得,还是梅外婆说的那些话,
做的那些事,才是真正让人获得幸福的道路。这么多年来,读书看报听广播,雪荭
也了解傅朗西他们当年发动民众时,所告诉人们的理想与未来。年近八十的婆婆最
后还恨恨地补充说,可惜白送将傅朗西抓回来,却没有开大会批斗,她都做好了准
备,爬也要爬上台去,批判傅朗西让所有人吃苦,而供他一个人享福。
    正因为是有感而发,雪荭在屋外的大樟树下,眺望虚无缥缈般的天门口,信口
学了一句:“巴黎不要统治别人,而要自由——”
    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在同伴们的哄抬之下,雪柠竟然做到了洪红宏所能做到
的。在樟树凹的那天晚上,她就朗诵了《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全篇,并马上成了
文艺宣传队的保留节目。一圈转完,回到天门口,雪荭更是穿着柳子墨遗下的西装,
打上领带,头发也专门打理一通,突然站到白炽的汽灯下面,放声朗诵起一连七个
以巴黎二字为开头的排比句,和三十七个法国人的名字。知根知底的天门口人不敢
相信自己的文艺宣传队里竟然有一点也不比洪红宏逊色的演员,大家疯狂地鼓起掌
来。文艺宣传队一连在小教堂前面演了两个晚上,还不能满足大家听雪荭朗诵的愿
望。
    第三天傍晚,伤痕累累的一省从白莲河回来了。白莲河两岸三县红卫兵大会,
成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疼痛。文艺宣传队演出之前,一省作了一个简短演说,因为
林大雨的历史问题而笼罩在白送头上的阴影,被巴河一司的一号勤务员一笔勾销,
继续当他的得力干将。所谓红卫兵大会,看上去一像项羽为刘邦而设的鸿门宴,二
像张主席对第四方面军痛下杀手的白雀园,三像遭到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组血洗的天
门口。实际上是白送在施展借刀杀人之计,想借巴河一司之手,让所有零散的红卫
兵组织归于他的铁卫队属下,最终反客为主,掉转头来吃掉虎穴暂栖身的巴河一司。
一省刚刚流露出抵制的念头,就被人在酒里面下了安眠药。一省被那些人捆起来拷
打了很久,白送才假惺惺地出面放开他,摆酒压惊。一省上桌便摔破一只碗,像杭
九枫当年有过的壮举,用一块残破的瓷片对准白送的喉咙,获得了一条返回天门口
的生路。
    “独立大队决不能重蹈当年高政委覆辙,也决不会让高政委的悲剧在天门口重
演。天门口是独立大队的天门口,独立大队是天门口的独立大队。林大雨的儿子只
会使阴招。我父才是真的英雄!白送永远是只狗卵子!”
    一省英气逼人地说了许多很响亮的话,然后像从前杭大爹听董重里的说书那样,
坐在专门留给他的最好位置上。前前后后演了十几个节目,只要雪荭出场,一省必
定会带头鼓掌,有一次他还站起来领着大家喊口号:“向文艺宣传队学习!”一省
正在高兴,报幕员又出来了:“最后一个节目,朗诵英特纳雄耐尔经典文献——《
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一省有些吃惊。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猜出站在面前西装革
履的男人,是由雪荭女扮男装的。雪荭没有像洪红宏那样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那
种听上去很古怪的语气,让大家想起前几年借口来天门口寻找传教士的遗骨、其实
是想将华小于等人弄到法国去的前俄罗斯人乌拉。节目演完时,大家情不自禁地喊
着:“乌拉!乌拉!”一省也跟着喊,也跟着热烈地鼓了许多掌。
    “是哪个演的,让我看看尊容!”已经退场的雪荭以自己的本来面目,重新回
到汽灯下。因为杭九枫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一省突然变得怒火中烧:“文艺宣传队
的都去小教堂开整风会!”
    一场整风会开下来,朗诵《巴黎公社第十号公告》的节目没有了。文艺宣传队
新添了一个自己编排的说唱剧,并由一省亲自点名,让雪荭出演其中那位代表资产
阶级的坏女人。雪荭很委屈,每次排练回来,都要在雪柠面前狠狠地跺一番脚。雪
荭很想找个借口不去。雪柠说了,她若不去,那些人大概也不会将她怎么样。雪柠
又说,只要她想着,人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并在心里喜欢每一个人,戏台上的各种
各样的角色就会没有区别的。说唱剧由一省取了一个带有血海深仇意味的名字,说
唱剧这种形式也是一省想出来的。所谓说,就是由一帮人按照各自扮演的角色,在
台上轮番说话和表演。所谓唱,也就是让一个人学董重里和常天亮,在一侧台口敲
着鼓和鼓板,唱着同说书一样有故事的前呼后应的韵文。
    临近汇报演出时,文艺宣传队负责人要雪荭自己准备反面人物的服装。那意思
是说,雪家历史上尽是反面人物,将过去的衣服找出来穿在身上就行。雪柠还是劝
雪荭不要生气,同时翻出几件旧旗袍,让雪荭一件件地都试过,从中挑出一件最合
身的重新试了一次。那件旗袍是雪柠生下雪蓝的第三年穿过的,穿在雪荭身上,腰
部以下有差不多一指宽的富余。
    “换了梅外婆,一定不会让你穿着这样的旗袍出去。”雪柠一说话就想起过去
的事,“这就是他们让你演反面角色的好处。别人不能穿旗袍,你却能。女人不穿
旗袍,那是一生中的遗憾。你还记得董先生临走时对我们说过的话吗?”
    “董先生说什么啦?我一点也不记得。”
    “那些话都是你转告我的呀!你说,那天傍晚,董重里突然钻进雨量室,悄悄
对你里说,他在台上接受批斗时,傅先生趁红卫兵不注意,对那些穿绿军装、扎武
装带的女孩子们说,没想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竟然要靠不让女人穿旗袍来
实现。你呀你,中了爱魔,只记得洪红宏说的话,而且连标点符号都忘不了。”
    “人家头天夜里还是那样可爱,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记住行吗?”
    “董先生不是也失踪了吗?”
    “我不是也告诉你了吗,董先生这一次想逃得远远的,争取一下子逃到香港去。”
    “说归说,可谁有把握,保证他们取得成功哩!”
    “不管怎么说,总比一点音信没有的洪红宏要强。”
    提起洪红宏,雪荭就免不了要伤心。雪柠也不多说,赶紧找了一根针钱,要将
旗袍下半部分缝一缝。脱下旗袍的雪荭露出完全成熟的身子。雪柠想看,雪荭却躲
到身后,不许她多看一眼。雪柠背对着雪荭长叹一声。
    雪荭主动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将自己嫁出去的。”
    雪柠却说:“你姐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是担心她,一个人过日子,总像飘在半
空中生不了根的云。”
    雪柠在旗袍上缝了一通,好不容易收了线,试了试后发现还不如先前,又将缝
上去的线,一点一点地用针挑起来。
    天黑后,有人将汽灯点亮了。一通打闹台的锣鼓响过,四面八方的人纷纷拥到
小教堂门口。听说有新节目,大家都很兴奋,好不容易盼到雪荭出来,男男女女突
然都不做声,两只眼睛只顾盯着看,那些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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