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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砸掉十三个人的饭碗,王厂长真会砸了他们两个的饭碗。两个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半天,到底姜是老的辣,胡子主任点点头,说:“这事儿,我看不能由我们两个定,我们两个定,是将自己放在火炉上烧。得将班组长和哥字辈的全叫来,大家一起定。这担子太重,我们两个担不起。”眼镜主任茅塞顿开,说:“好主意,好主意。大家担了,担子也就不重了。”眼镜主任立马通知所有的“哥”和班组长马上开会。
“哥”和班长们都到了。眼镜主任神色凝重得如开追悼会,“厂里已经正式将裁员指标下了来,我们五车间是一十三个。”眼镜主任最是公正,从不贪人之功为己功。他说:“之所以我们车间没有达到百分之十五的指标,是因为满哥出了面,减了两个。这事儿满哥是大功臣。”眼镜主任说了感谢吴满的话以后,说:“半个月后,这个名单便要上交,今天请大家来,是初步议议,裁哪些人。过几天,大家再碰头,再最后决定这个名单。”胡子主任说:“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砸人家饭碗,必须慎之又慎,反复推敲。”
眼镜主任说:他和胡子主任商量了,初步确定了入选标准,这个标准是从车间将来的工作和发展的立场出发的。说和大家商量一下,看行不行。眼镜主任说:“一,不认真工作;二,体弱多病;三,技术差;四,头脑迟钝;五,各工种平衡考虑。”眼镜主任问:“大家对这五条标准,有什么看法?”大家都默不作声。老久后,胡子主任说:“不错,这五条标准是纯从企业角度考虑的,的的确确没讲同情心,也没讲感情。讲感情,我们两个不愿意五车间裁一个人。”大家想想,反正要裁员,裁员除了这么裁,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大家都在心如铅水般沉重中,在无力回天的无奈中,同意了两位主任的五条标准。
刘哥附在吴满耳朵边,说:“我们班只四个人,真不能裁了,再裁,事多时会累死人。”刘哥这才说:“我们电工班一直是五个人,从建厂起就是五个,有时,因为老师傅快退休了,还有过七个人的时期。现在公子调走了,我们电工班只四个人,比建厂时还少。建厂时,我们五车间还只有八十多个人。我们班不能下岗了。”胖婆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车间八台天车,我们班正好八个人。生产任务紧时,八个人都扒在上面没法下天车,解溲也是打仗一样,没解完又爬上去。天车班是一个也不能下岗,下岗了一个,到时候就有一台天车没人开。”车工班班长说:“我们车工班最辛苦,常常感到人少了。我们真正是需要加人,而不是裁员。再裁,活没法干了。”所有班长都说,他们班人少了,他们班不但不能下岗,还得增加人员。于是,决定谁下岗的会议变成了诉苦会,变成了大家都要求增加员工的会。
班长们发完言,个个觉得刚才那些发言有些滑稽,都笑了。胖婆更是将哈哈打得山响,人前仆后仰,左摇右晃着。刘哥坐在胖婆旁边,耳膜差点儿被震穿,呵呵笑着说:“杨贵妃,拜托你秀气点。只是你没法秀气。”胖婆止住笑,用肉乎乎的拳头给了刘哥一拳,又笑了起来。大家笑了老久一阵,刚才紧张得几近要窒息的空气,活跃了,轻松了。
眼镜主任一脸严肃,又将空气弄得紧紧张张。眼镜主任说:“照大家刚才的说法,只有两个人可以下岗,就是我和胡子主任。可就算是我们俩下岗,还远远不够。满哥,你是厂里定海神针,人最是公正,全厂没有谁不服你。车间又没谁你不熟悉,你说说看,该下哪十三个人?”吴满当然不会蠢到说谁该下岗,谁不该下岗。吴满说:“依我说,这事儿用不着问班长和我们。你们两个主任看得清清楚楚,谁该下,谁不该下,你们定着就是。”班长们和“哥”们忙说:“满哥说得是,你们两位主任定了就是,这事儿不该问我们。”
胡子主任说:“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得大家一起定。这可是砸人家饭碗,不是往常那些闹着好玩的改革,是要认真认真再认真的事儿。我看是这样,谁也别多说话,每个人写十三个人的名字,然后根据票数确认。再说,今天只是预选,是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是打个基础,还不是最终结果,过几天,大家再一起来议议,再最后确定上报厂部的名单。”大家都知道,不管怎样,十三个人的名单要出来,如果说出一个,便交大家讨论,只怕到明年也没法定下来。大家都说,也只能是用这个办法了,就这么办吧。
刘哥附着吴满耳朵,说:“满哥,看在二十来年一个班的份上,别写太岁吧。太岁这段时间还真没话说。”吴满点了头。刘哥又附着胖婆耳朵,说:“杨贵妃,你不写我们班的,我不写你们班的。”胖婆点了头。所有人都写得飞快,好像都是胸有成竹。只余下吴满,一个名字也没写出来。
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知道吴满做事认真,没有催吴满。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吴满当然得全车间员工大比较。吴满头也没抬,压根儿望也没望他们,更没注意那边眼镜主任,已开始统计票数。吴满先列出二十五个人的大名单,大名单里没有太岁。吴满还没有比较这二十五个人,已汗流浃背了。他骂着自己,这样大的事儿,怎么能够昧着良心做事?当然只能按照两个主任定下的标准定着。吴满问自己,太岁怎么能不裁?太岁不裁裁别人,说得过去吗?吴满只得又将太岁的名字列了上去。吴满冒出的汗经空调一吹,很快干了。吴满一个个比较着,稍许表现好的,便将名字划了。终于择出了十三个人的名单,名单中有太岁和梅毒。他将名单交给眼镜主任后,傻眼了。两个主任和所有班组长的票都早已统计完了,只余下吴满这张票了。可恼的是前二十六名,恰是吴满写的大名单的二十六名,更加奇怪的是,二十六人的票数完全一样。大家望着有趣的名单,放心了,都感到轻松了,因为要裁的十三个人,至少在表面上,都由吴满定了,与在座其他人都没关系了。也就是说,这十三个人要打谁骂谁杀谁都只会去找吴满了。
吴满后悔自己写得太慢,又太投入,居然没管这边统计票数的事儿。不然,打死他吴满,他也不会那么蠢。吴满想要回他定出的名单,眼镜主任已将吴满的票统计完毕了。再说,即使没统计完毕,吴满也不能要回来。吴满是五十岁的人了,又是厂里第一哥,说话原该一言九鼎,能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吗?吴满只得强忍着心底的悔,想着往后遭遇这十三个人的尴尬。
胡子主任呵呵笑着说:“先要满哥定,满哥还谦虚,你看,最后还是满哥定的。满哥是真正的定海神针。这么大的事,没有满哥,没法儿定下来。”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是我们大家定的,请大家保密。”却又忍笑不住,说:“这事儿大家不能胡说是满哥一个人定的,绝不是这么回事,是我们大家定的。再次重申一次,这个名单不是最后的名单,半个月后,大家再来议议,看要不要修改。这几天麻烦各位多酝酿酝酿。”眼镜主任又补了一句:“这个名单谁泄露了出去,谁负责。”
吴满和刘哥走出会议室。刘哥说:“满哥,你不该写太岁的名字。你答应了的。”又一声叹气说:“这下好了,只要传出去,这十三个人还不恨死你。其实是大家的责任,变成你一个人定的了。”吴满说:“我想着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当然得认真,当然得公正。没想到,会弄出这个名堂。你也不提醒我。”刘哥说:“我担心太岁,望着眼镜主任统计票数去了。”
两个说着话,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太岁立马问:“今天开什么会?该是定裁员名单吧。”吴满做了贼一样,不敢看太岁。刘哥说:“还只是初步定,要过半个月才最后确定。现在还说不清。”太岁急急地问:“初步名单中有我吗?肯定有是不是?”刘哥说:“没你还能有谁?当然有你。不过还没最后确认。你得赶紧想办法。”
十四、梅毒送礼
这年头,没什么事儿能够真正保密。上午还没下班,五车间所有人都知道,吴满一份名单,将十三个人的饭碗砸了。
吴满下午上班,刚在苦楝树下坐定,太岁骑着摩托车来了。太岁对着吴满摇摇头,说:“满哥,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要裁我?我家里也难。”吴满苦着满脸麻子说:“太岁,你误解了,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所有班组长,几个‘哥’,两个主任一起定的。我哪有那个权?我只是最后交那张该死的纸。我又没看,人家都统计好了,票数都一样。唉。”太岁说:“不管怎样,你不写我的名字,我就不会被裁。满哥,你总是不该写我的名字。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再不学技术,不认真上班,却总是将你满哥当师傅一样敬。这下好了,师傅裁徒弟。”吴满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唉”地一声长叹。
吴满正尴尬,刘哥来了。刘哥说:“太岁,你怪人也要知理好不好。首先这是大家定的,我也在里面,两个主任也在里面,所有的班组长和‘哥’都在里面。只是满哥最后交那张纸。如果是我最后交那张纸,你就怪我不成?”见刘哥这么说,太岁阴沉着脸去了休息室。一会儿后,小马到了。刘哥要他早点儿到,说怕满哥出事,得为满哥保驾。
不一会儿,那十三个人中,除了梅毒,个个来找吴满,都说:“满哥,我总是满哥前,满哥后的,你为什么偏跟我过不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真想不通呢。”一个叫“蠢蛋”的青年清洁工,跑过来,手指着吴满鼻子说:“满哥,你以为我好欺负?你去社会上问问,有几个不认识我蠢蛋的?你叫蠢蛋下岗,蠢蛋要你的命。”
蠢蛋愈说愈冲动,又见吴满退着,分明是怕着他蠢蛋,索性舞着拳头朝吴满打来。吴满知道蠢蛋蠢,不好与蠢蛋计较,只得避着。这会儿,刘哥解溲去了,吴满身边只有小马。往日文静的小马立马护住吴满说:“你敢,老子打你不死。我可不管你蠢蛋不蠢蛋。”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无畏,一是大无畏,二是蠢无畏。蠢蛋属于后者,有什么敢不敢的,一拳已打在小马肩膀上。小马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扬起脚踢在蠢蛋裆下。蠢蛋在地上不要命地滚着,滚了老久才渐渐见好。蠢蛋爬起来,嘴里嚷道:“你满哥和小马合起来打我。我怕你们来着?”便找了根铁棍来。太岁知道了,跑了来,抢了那铁棍,抠住蠢蛋前胸,说:“你说满哥几句可以,动手就不成。你还拿铁棍?”太岁扬起扇子般大的手,“啪啪”两声,便打在蠢蛋脸上,说:“你太岁叔叔打掉你些蠢气。”
蠢蛋见着太岁,早如老鼠见着了猫,跑到眼镜主任那儿告状去了。眼镜主任带着蠢蛋来找吴满,问了情况,又问了旁观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蠢蛋说:“蠢蛋,这次我就原谅你。你再胡闹,我第一个下你的岗。那名单还没定,你再闹,先将你定了。”蠢蛋只得不再闹地走了。
吴满见太岁以德报怨,心里更觉得愧对太岁。又想着小马挨了一拳,问小马伤着没有。小马嘻嘻一笑,说:“没有,真没有。”
吴满不知道要如何向太岁致歉和感谢小马,向刘哥借了单车,跑到厂外买了两包好烟。他先将小马叫到一旁,将一包烟递给小马。小马说:“满哥,我不会要你的烟。我早就将你当师傅了。哪有师傅买烟给徒弟的?”吴满只得作罢。小马说:“我以后烦着满哥的事儿还多着呢,烦一次买一包烟,一个月工资只怕还少了。”
吴满又将太岁叫到僻静处,将烟递给太岁。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抬起眼睑说:“太岁,真不好意思。我根本就不该去参加这个鬼会。其实,我一不是主任,二不是班长,去参加这个鬼会干什么?我是,唉。下次,我请你喝酒。”太岁说:“满哥,还是我请你吧。酒倒是用不着,我都四十多岁了,比刘哥还大两岁呢。刘哥都‘哥’了,我‘小’都没有。人家还是太岁前太岁后的,面子上真挂不住。满哥你要是肯在我被裁了前,喊我一个‘小’字,比请什么都强。真的,肯喊我一个‘小’字,我请你上五星级宾馆,让你满哥正正经经地潇洒走一回。”
吴满脸上那些麻子里,每个都立马写上了“原则”两个字。吴满摇摇头说:“太岁,还是我请你喝酒吧。‘小’字,你真没呢。你努力吧,不懂,问我。只要努力,飞快就能‘小’,就能‘工’、‘老’、‘哥’。太岁你就是不肯努力。你也不一定会被裁。这事儿还没定。报上去还有半个月,再说,就是车间报上去,厂里也不一定会批。”见太岁叹口好长的气,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