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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毒来了。她一眼便看见了吴满,她想坐过去,又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吴满在她心中,渐高渐大,俨然一座高山,让她感觉到自惭形秽。她躲开别人的目光,找了光线暗淡的角落坐了下来。
胖婆和瘦妞坐在那边临窗的位置。像是怕瘦妞又去爬天车,胖婆把手搭在瘦妞肩上。瘦妞低着头,不时用手去揉额上那两个青色的包,不时叹气说:“下岗了怎么活?下岗了,不活了!”胖婆也跟叹气说:“不下岗,也不好活。人少了,活儿多了,钱又不多,活不好,不好活!”
三点二十五时,眼镜主任挺胸抬头,端着总统杯,从办公室走进会场,坐到主席台上去。两只眼睛将会场扫了三遍后,十分权威地干咳了四声,连喊了五个“安静”,这才说:“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开会。今天会议非常重要,大家安静。刚才,等厂部通知,通知终于来了。这天气的,热死人。大家安静,心静自然凉。再说,安静了,我讲得快些,也好早散会。”
眼镜主任吸了两口烟,喝了一口水,开始进入正题:刚才,厂长们进行了紧急研究,为了确保此次改革的顺利进行,为了来之不易的大好的稳定局面,为了上使市政府、主管局的领导们满意,为了下使全厂员工个个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厂长们最后决定,凡年满四十的女职工和年满五十的男职工,只要没有干籍,一律实行内养;有干籍的,自愿内养,也实行内养。所谓年满四十、五十,是指在今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含十二月三十一日,年满四十的女职工和年满五十的男职工。凡实行内养的职工,在内养期间,按现工资标准,发百分之八十的内养费。主任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英明决定,充分体现了厂领导们对全厂员工的拳拳深情,大家一定要体恤领导的苦心。
因为带来了好消息,眼镜主任有理由发挥。掰着指头,引经据典地说着厂领导,尤其是王厂长,是如何顶住了来自上面的强大压力,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这个皆大欢喜的改革方案。主任说得洋洋自得,员工们早已经明白,真改真革,就是改他个“四〇”“五〇”。别的硏嗦话就不耐烦再听了。这几天笼罩在车间上方的紧张气氛,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刘哥心头长舒一口气,心想太岁不用下岗了,心想瘦妞不用下岗了,心想连梅毒也不用下岗了。皆大欢喜呀。刘哥笑着对满哥说:“英明,王厂长英明。没事儿了,改革完成了,满哥你再也不要怕娘子军跳天车了!”忽然觉得吴满脸色不对,眼光也如痴呆,忙问吴满怎么了。却听吴满自言自语道:“真改革了!真改真革了!”
吴满茫然起身,没和刘哥招呼,独自走出会场。吴满站在没有树叶的苦楝树下,抚摸着苦楝树说:“我懂了,你为什么要死,我懂了。你自己先死了,免得看见我可怜!”
刘哥站在会场门口,遥望吴满身影,忽然想起,满哥今年五十了,按四〇五〇算,正该下岗。全厂第一哥成全厂第一裁了!
二十、赌资
以后几天,吴满请了假,没去上班。大家都很高兴,他去了,该跟他们一起高兴。可他高兴不起来,还要连累大家藏起高兴来可怜他。他满哥全厂第一哥,什么时候当过大家可怜的对象?
请假在家的日子里,吴满做了几件事。
一是去找王厂长,想争取政策优惠,给“哥”字辈的技术骨干退休豁免。那是晚上,到了王厂长家楼下,又回来了。为了车间,他求过王厂长;为了梅毒,他求过王厂长,他满哥那点面子,都透支光了,他已经没有面子为自己求情了。
二是在刘哥看望他时,问刘哥借钱。只是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子。就要退休了,工资少一大截,已经没有能力还钱了。
三是找出遗忘多年的弹弓、兔钓、蛇拐等猎具上山了。当年他就这么上山,打回来野兔和长蛇,救了王厂长一命;现在,他要用同样的办法,救芸儿的“一中”一命。大街小巷野味馆子热火,打野物就能赚钱。第一天下来,吴满空手而回,没打回野物没赚到钱,反倒摔掉了一颗门牙。摔掉了一颗门牙的吴满,显得老了许多,就像早过五十了。
吴满真正做成了的,是第四件事:告诉吴芸,吴满退了,吴满还不起钱了,吴满无能,吴满不能送仙女芸儿读一中了。
吴芸哭过了,闹过了,三天过后,哭过闹过的吴芸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用她的小手,给没用的吴满抹眼泪。然后对吴满说:“不是吴满爸爸没用,是一中没用。不读一中,仙女芸儿照样考大学!”
不读一中,照读十八中。报到那一天,父女俩收拾好了,在家等着楼上的瘦妞和小瘦妞。约好了九点出门,快十点了,还不见人影。吴满上瘦妞家去,却见大门紧锁,门上贴有一张纸条,是瘦妞的笔迹:芸儿,别去十八中报到,芸儿成绩好,十八中不收芸儿。
吴满一头雾水,心说,那有成绩好不收,只有没钱不收。瘦妞犯什么糊涂?又想,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在家几天,车间工友没一个人来家看看,连电工班也只是刘哥上门来坐了不到十分钟,好像生怕吴满借钱,说了不够三句话就走了。如今,连瘦妞也躲着他走,瘦妞是这样的人吗?
吴满对吴芸说,瘦妞阿姨有事,领小瘦妞先走了。父女俩正要出门,门被“咚咚咚”敲响了。吴满知道是刘哥来了。刘哥每次都这样,土匪一般敲门。吴满打开门。刘哥、小马、太岁在门外笑吟吟、齐刷刷喊了“满哥”。刘哥说:“满哥。我们三个琢磨着,好久没和满哥喝酒了。”他们带来了两瓶酒,半只鸡,一斤肉,一斤牛肉,一斤青蛙,一斤猪肝和白菜大蒜之类。刘哥说:“时间不早了,今天我做菜。其实,次次是我做菜。”刘哥说着,从皮包内拿出一个大红包,交给小马,说:“小马,太岁,你们跟满哥说吧。”
小马将红包塞给吴满,轻描淡写地说:“太岁不下岗了,这些天高兴,老张罗大家玩儿牌,还比平常多带了点彩。太岁立下规矩,输的就输了,自认倒霉;赢的也白赢,钱不能带走。瞧,赢钱都在这儿了,够芸儿上一中。”
吴满拿着红包发愣,太岁说:“满哥别傻了,这是赌资,不义之财,不要白不要。送芸儿读一中,正好是废物利用。”
刘哥从厨房走出来,说:“你们别乱说。满哥,也不全是什么赌资,大家伙还凑了点儿。钱是不算钱,就算是一点心意,就算是给芸儿贺喜来了。”
十二点半时,饭菜熟了。大家刚要喝酒,听到了王厂长的声音:“芸儿,开门。”
吴芸开了门喊了“伯伯”,王厂长和大家打了招呼,握了手,对吴芸说:“芸儿,去拿个杯子给伯伯。”吴芸拿了杯子来。王厂长叫他们四个匀出酒来给他。他从包内掏出一大叠钱,递给吴满,说:“满哥,这是八千块钱。我开车来了,下午我们一起去一中给芸儿交钱。”
吴满还没开口,太岁说:“满哥还不起。”王厂长白太岁一眼,说:“芸儿是我侄女,我送我侄女上学,跟满哥没关系。要还,也是我侄女还。等芸儿上大学了,毕业了,工作了,赚大钱了,再还。那也不叫还债,那叫孝敬。”
吴满拿出先前的红包,说都有了,都够了。王厂长都给吴满塞回去。王厂长说:“够什么够?都收下。日子长着呢,芸儿读了一中还要读大学,读了大学还要读硕士,读了硕士还要读博士,有用钱的时候。多少年工友一场,缘分。改革了,我也还是厂长,就这么定了!”
正说着,瘦妞和小瘦妞去十八中报名回来,满脸笑容站在门口。那笑容分明告诉吴满:“我是不是说对了?十八中不要芸儿,只有一中要芸儿。”
二一、远走
不久,吴满办了退休手续。正式退休那天,王厂长带话请他去家喝酒。进了王厂长家门,却见刘哥也在。原来王厂长不单是要喝酒,还要商量事。
喝酒时,王厂长要吴满张嘴,他要看吴满门牙。王厂长说:“听说你又上山打野物去了。不说野生动物保护法,就说年龄,你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小毛头?不是我批评你,你那是不务正业。”吴满嘿嘿一笑说:“就那一回,戒了,彻底戒了。”
王厂长说:“上山打野物是老了,干电工还正是好时候,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能够知天命,那不成精了?上哪儿都是第一哥呀!不瞒你们,我想返聘满哥,可是按规矩,退休费加返聘工资,不能超过同等工种最高工资。等于六百块钱请满哥,说得过去吗?太岁都有九百块呢。原来外协维修那块,电器类,没了满哥挂帅,厂里也不敢接,接了活儿,还得花大价钱请外面的技工。请满哥,六百块封顶,请别人,三千块都打不住。可我当厂长的,就得这么办!”
吴满说:“不要紧,厂里用得着,我能干。钱就不说了。工厂是我看着长大的。”
刘哥说:“不对,满哥。你对工厂有感情,那是另外一回事。亲兄弟,明算账。”
王厂长话锋一转,说:“满哥,苦楝树为什么会死?我早知道了。苦楝树它知道厂子会垮,它就先死了。满哥,还记得吗?我那时说,这株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这个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株苦楝。没想到,真应了这句话。喝酒!”
酒喝得很闷,大家回忆建厂初的艰难往事,心情都不好。王厂长仰脖子干了半杯之后,终于说了正事,按王厂长说话,是高兴事。“满哥,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沿海,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说了,你去,试用期内,月工资三千五。可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刘哥,我希望你和满哥一起去,相互有个照顾。你去,工资要低些,试用期两千五。”刘哥说:“我还没到退休年龄。”王厂长说:“这个容易,我给你去医院弄个证明,病退。”刘哥想了想,看看吴满,四目相望,都有些迷惑。王厂长明白他们的心思,笑一笑说:“知道二位心里嘀咕,我做厂长的自己挖自己的墙脚。不明白是不是?苦楝树都明白了,挖墙脚也罢,补墙脚也好,无所谓了。”
第二天,刘哥告诉王厂长,他决定跟满哥一起去。王厂长又嘱咐刘哥说:“满哥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多照顾他些。”刘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当满哥是师傅。”
吴满将吴芸交给吴海照顾。每月给吴海三百块做伙食。吴满叮嘱吴芸说:“要听伯伯、伯妈的话。吃饭时要抽筷子,端饭,吃完了要洗碗,要扫地。自己的衣服,要学着自己洗。这些你在家都没做过。只有主动做些事,伯伯、伯妈才会喜欢。”
吴芸舍不得吴满走,那天晚上,坐在吴满身上睡到第二天早晨。泪水流干了,眼睛便眍得很深。吴芸去读书前,拉着吴满的手不肯松开,好像有好多话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后,吻着吴满的麻子,附着吴满的耳朵,轻轻地说:“爸爸,要想我。每天都要想。”吴满忙附着吴芸耳朵说:“芸儿,千万不要提伯妈不借钱给我们的事。”
五十岁的吴满,和四十二岁的刘哥,就这样背井离乡了。他们走的那天,有一个女人去送刘哥,两个女人躲在不同的地方目送着吴满。送刘哥的是刘哥的妻子。目送吴满的是瘦妞和梅毒。三个月后,老板说吴满和刘哥都是真正的人才,这么好的技术,他这儿从来没有谁有过。“你们王厂长也真舍得,吃里扒外。国营企业的,不好说。”老板一句话,吴满的工资涨到了五千,刘哥的工资也涨到了四千。老板又说:“刘哥,你们王厂长还真了不起,看人看得真准。你本事有,还是真本事,但比满哥还是要差些。”
吴满和刘哥没事时,便喝酒,用家乡和同事的话题作下酒菜。说王厂长提前退下来了,原来那厂一天不如一天,首先是工资都发不出,接着,一声喊,垮了,破产了。说王厂长他们倒好,退休了,进社保了,无忧了,可怜了其他的人;说梅毒那家伙,看不出,她在槟榔老板那儿偷偷学了做槟榔的全部技术,自己开了槟榔店,生意还蛮红火;说小马去了海南岛,依旧干着电工,遇着不懂的事儿,依旧写着信,打着电话来问;说太岁叫他学技术不学技术,如今好了,两口子只得弄一个小麻将馆,抽头混饭;说可怜了瘦妞夫妇,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做生意又没本钱,只得给人送蜂窝煤;说胖婆倒是快活,老公工资高,她没钱依旧每天可以打着哈哈。说到最后,总是沉默,总是叹气。
有时天气晴好,两人会端着酒杯到屋外,靠着墙根看月亮下酒。会想像月光下的工厂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