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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朗西做手势是事先就有安排,这之后常守义应该下令,将四个捆得像猴子
的富人,押到河堤后面,跪在那块正在开花的油菜田边,然后再由常守义下令,
用排子枪打死他们。无论是常守义,还是傅朗西,事先对民众的热情都估计不足。
还没有彻底习惯发号施令的常守义,在数千人的齐声怒吼面前,深感措手不及,
稍一分神,竟然提前发出开枪的命令!在四个行刑的人当中,杭九枫算是见过世
面的。口号一起,他就叫雪大爹老实点,一会儿站到油菜田边,不要乱晃乱动,
免得一枪打不中要害,还要再挨一枪。出其不意的命令猛一冒出来,杭九枫心里
也乱了章法,忘了乜子里有子弹,鬼使神差地又将乜子往膝盖上磕了一下,已经
上膛的子弹当的一声进了出来。他从地上捡起子弹,重新塞进乜子里,旁边三个
人已经开枪了。戏台下的人群顿时大乱。杭九枫平端着枪,哪怕雪大爹肥厚的脊
背足以挡住劲爆的子弹,他也不敢扣扳机。先行倒地的三个富人死得非常利索。
雪大爹仍在戏台上站着。没有跑远的民众,不知道杭九枫还没开枪,纷纷惊呼起
来。发错命令的常守义就近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柯刀,趁着戏台下一浪高过一浪
的惊呼,准确地砍在雪大爹的脖子上。随着一声不大的脆响,在雪大爹颈椎第一
块骨头与第二块骨头之间,准确地开出一道喷血的刀口。
杭九枫惊愕地望着那具轰然倒下的肥硕的身躯。常守义在身后大声催促,让
杭九枫赶紧补上一枪。
阿彩从捂住双眼的指缝里看见,围过来的人群,一下子又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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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三二
戏台周围的人潮水一样涌到镇里去了。
左岸上只剩下很少几个人。
用看过血的眼睛去看油菜,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叶。
雪柠穿过油菜田慢慢走来,将一路上采摘的油菜花一层层地盖在雪大爹身上。
夏天,西河两岸的山谷里常会陡然冒出滚滚洪水,猛烈地注入河床,只需极短的
时问,白茫茫的沙滩就会被淹没得无影无踪。随着洪水不停上涨,长满柳树的河
堤边不时喘息着冒出一个个黄汤汤的水泡,紧接着,有边有角的田畈就变得昏黄
不清。那些耕作的水牛黄牛尽管面临主人鞭子的威胁,仍然拖着犁铧仓惶地逃向
山坡。肆虐的洪水跟随其后,直到被道道青石突兀的山脚挡住才肯罢休。现在还
没到夏天,雪柠的眼泪成了洪水。护着她的王娘娘说:“住在小教堂的法国传教
士说过,人哭是为了给自己的内心做清洁!”“梅外婆也说过这样的话!”提起
梅外婆,雪柠哭得更厉害了,她已经哭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春潮汹涌的西河上,一群接一群的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扛着从富人
家分得的东西,和忙着做窝的燕子一起,轻快地掠过水面。高兴得无法表达时,
有人高声学着董重里的说书。
文王出世天下惊,姓姬名昌有天心,他是后稷十五代孙。轩辕帝喾将五代,
娶妻邰氏女裙钗,生下后稷传后代。后稷生不宙,不富生公刘,公刘生居豳,居
豳生庆节,庆节生皇仆周,皇仆周生差弗,差弗生毁喻,毁喻生公非立,公非立
生高圉,高圉生亚围,亚围生公权祖,公权祖生古公,古公娶妻太姜女,所生之
子在家里,太伯虞仲与季历,季历娶妻太妊女,降生文王岐山地。文王生下武王
君,坐了纣王锦乾坤,一统山河国太平。武王掌朝管万民,姜子牙,下山林,辅
佐周朝八百春。孟津八百诸侯会,纣王摘星楼上火焚身。周王后来生成王,成王
康王和昭王,穆王共王和懿王,孝王夷王和厉王,宣王幽王和平王,平王传住东
周王,子孙三十零八代,传至清王江山败。
雪柠的哭声没有被镇内的欢呼声打断。
打断雪柠哭泣的是西河下游响起了阵阵枪炮声。
马鹞子终于带着自卫队作为先锋向天门口发起进攻,南风从二十几里外的饼
子铺吹来越来越浓的硝烟。
雪柠坐在河边,直哭得独立大队扛着铁沙炮撤了回来。杭天甲用一条很脏的
布带吊着一只胳膊,他手下的人也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董重里更惨,说书
时的儒雅全没了。只有细看,才能将他与出门贩了半年牛的北方人区别开来。冯
团长从黄州派来了一个营的政府军,配合着马鹞子的自卫队,很快就将独立大队
杀得卸甲丢盔,要不是杭天甲在沿途布下迷魂阵,独立大队也许连撤退的机会都
没有。
独立大队的人七零八落地钻进小街后,雪柠也回家了。
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只剩下摆在天井边的四具尸体,还有一堆堆被踩得乱七八
糟的书籍。王娘娘和杨桃望着雪柠,希望她能发话,安排如何安葬四位突然死去
的上人。
旁若无人的雪柠穿过西月门,横跨紫阳阁,径直走进爱栀的睡房。不久前还
显得很拥挤的屋子突然空阔起来,墙角的大衣柜被人搬走了,爱栀和雪茄睡的架
子床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也许是它太过笨重,才被人无奈地抛弃了。雪柠绕着架
子床转了几圈,拼命地寻找什么。
杨桃明白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分财物的穷人闯进来时屋子里乱成了一
团麻,那些想得到雪狐皮大衣的男人更是拼命地往这屋里钻,大衣最终落到阿彩
手里。阿彩将那个死死抱着皮箱的男人打了一耳光,然后轻飘飘地提着皮箱走了。
阿彩拿走皮箱时,等着分东西的穷人们都有意见,说阿彩还是雪家人,不应该同
他们一起分雪家的东西。阿彩一点也不让步,拿着皮箱,就去了小教堂。
雪柠说:“我去找阿彩,要回雪狐皮大衣。”
杨桃一把拉住她,继续对她说:阿彩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她将空空的皮
箱扔在地上,厉声问,谁将雪狐皮大衣拿走了,若不还回来,雪家的财物就不分
了。阿彩说到做到,真的不让那些拿着东西的人出门。这时候,傅朗西的命令传
到了,雪家的财物不能分光,必须留下供雪柠日后生活的部分。傅朗西还特别说
到雪狐皮大衣任何人都不能拿走,必须留给雪柠。傅朗西的命令是由杭九枫传达
的。听说雪狐皮大衣不见了,杭九枫也很生气。没想到阿彩突然变脸,咬定是杭
九枫趁乱先将雪狐皮大衣藏了起来。杭九枫一点面子也不给阿彩,当着众人的面
重重地责骂她,说她命中注定只能穿狗皮袄子,就不要望着雪狐皮大衣异想天开
了。
雪柠相信阿彩的判断,又要去找杭九枫。杨桃仍旧劝她不要去,阿彩那样凶,
几乎抓破了杭九枫的脸,杭九枫也没承认,雪柠去问更是没用。雪柠执意要去。
她在小教堂门口徘徊了很久,明明听见傅朗西就在里面说话,有时还能看见杭九
枫的身影在门后一闪而过,哨兵却坚决地说他们不在,不许雪柠进去。
正在街上踱步的杭大爹动了侧隐之心,主动过来同雪柠说:“上人的后事如
何料理你都想好了吗?莫光顾着找那好看的衣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雪柠说:“找几副棺材还不容易,雪狐皮大衣只有一件,丢了就没有了。”
“九枫还留着那张大白狗皮,让他硝好,送给你。”
“给阿彩吧,阿彩穿这种东西最合适。”
“那个癞痢婆,我都看不上眼,也不明白九枫哪根筋长得不对劲,若是早晓
得这事,我是不会饶过他的。”正说着,一旁蹿出杭天甲,杭大爹叫了他一声:
“去叫九枫来,看他是不是真的拿了人家的东西,若是拿了就还给人家,那是雪
柠的念想。”
杭天甲一把拉住他:“您老快过河,往天堂去,找个平安的地方安身。”
杭大爹不停地挣扎:“老子早就说过,要暴动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不想
跟着你们四处逃命,死在家里,还能给儿孙们留下一股镇宅的威风。”
小街上出现一股旋风,尾随而来的枪声十分激烈。雪柠执着地站在小教堂门
前,毫不理会四周的混乱。
最会打仗的杭天甲都沉不住气了,丢下杭大爹,也不请示傅朗西,就开始在
小街上集合队伍。杭天甲说:“打头阵的一定是政府军。自卫队的枪声不可能如
此密集。”杭九枫不同意他的判断:政府军是何等的高傲,小一点的路都不肯走,
到哪儿都是两个人一排,前面有机枪开路,后面有机枪压阵,中间还有机枪撑腰,
根本不可能将好枪没几支的独立大队放在眼里,更不可能还没见着独立大队的人
影,隔着几里路就打乱枪。
父子俩正在争执,段三国的锣声响起来:“驴子狼来了!快躲驴子狼呀!”
他的声音异常凄厉,“有楼的上楼,有树的上树,没楼没树的,快将牲畜扔到门
外!”
钟楼上的阿彩也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西河左岸的田畈上,一块巨大的灰色云
彩一样的东西正在快速移动,所到之处,金黄的油菜也褪了颜色。南风急促地吹
着,四周的木梓树哗啦哗啦地向西摇曳。穿破高天,犁起地面,一浪撵一浪的嚎
叫声顺风翻滚而来。已经下过撤退命令的杭天甲,临时改变主意,调动全体独立
大队队员,或是抬铁沙炮,或是荷枪实弹,在下街口外一字摆开,冲着刚刚进入
射程的驴子狼猛烈开火。
前面的驴子狼应声倒下一片,大队驴子狼马上停止前进。趁着驴子狼犹豫不
决的问隙,杭天甲再次命令:“快往天堂撤!”
两个身强力壮的独立大队队员从小教堂里抬出那乘黑布抬椅,坐在上面的傅
朗西大声说:“乡亲们,记住我的话,谁也夺不走你们过好日子的权利,用不了
多久,独立大队就会回来!”
被杨桃和王娘娘连劝带拉快要走近家门的雪柠,突然发力挣脱她们,快步跑
到黑布抬杆前面。
“还我雪狐皮大衣!”
“我也在找它!你放心,我对杭九枫他们说过,在天门口,从今往后只有你
配穿雪狐皮大衣!除了你,谁也休想穿着它招摇过市!莫着急,反正你没长大,
就算给了你,今日也穿不成。等到你长高长丰满了,就算我不能亲手将它还给你,
还有董先生,我们都希望你长得像爱栀一样美丽。”
傅朗西说得很动听,雪柠情不自禁地低头打量着自己。雪柠身体的确不是那
种彻底的女人模样,特别是腰和腿,被衣服包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如果再用雪狐
皮大衣一包,岂不是形同小兽!等到乳房没有隆起、腰肢没有紧缩、屁股还是瘪
的、两腿更不见修长的雪柠明白过来时,独立大队和苏维埃的人已经跟着傅朗西
逃到西河右岸,马不停蹄地朝着天堂一带的深山疾进。
突然冒出来的驴子狼让那些准备进山逃难的人受到双重惊吓,逃过西河的不
到十家。大家早早地将自己反锁在屋里,隔着门缝窥探外面的动静。段三国喊破
了嗓子,也没人去街口守那道专门防备驴子狼的围墙。没有铁沙炮,杭大爹也不
敢出门当头领。仓促之中的常守义连儿子都顾不上带走。常天亮心里也有数,一
点也不耽误地躲进紫阳阁。找到藏身之处的人,都在各自的角落里不敢做声。
一只驴子狼出现在小街里。每向前跑一阵,它必定后退几步听听动静。直到
走近小教堂,它才昂起头来长长地嗥叫一声。叫声还没消失,街头上就出现一道
灰褐色的潮头。无数驴子狼带着阵阵轰隆声,顺着小街汹涌地冲过来,贪婪地张
开大嘴,伸着长长的舌头,不时聚在一起头挨着头像是商量什么。天门口上上下
下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臊臭笼罩着。一个男人经不住这种恐怖,用哭嚎的声音尖锐
地叫骂:“我说过雪家人杀不得,杀了雪家人,没祸也会惹祸!”男人的叫声很
快就被按了下去,“驴子狼又不是雪家养的家狗,你若是怕,昨日喊口号时就不
要那样不要命!”尖叫的男人是麦香的丈夫,捂着男人嘴不让喊的是麦香本人。
驴子狼群在小街上打了一个旋。跑到上街口还没找到吃食的驴子狼开始回头了。
这些年天门口每次爆发驴子狼,王娘娘都见过,像今日这样,一群接一群的驴子
狼将上街下街挤得满满的情形却是前所未有。她从阁楼里望着那些穷凶极恶的驴
子狼,一边心惊胆战地担心大门不结实,一边对外面那些焦急地转来转去的驴子
狼们说:“快去撞别处的门,那些屋里都有人,他们刚吃了雪家的东西,肚子里
正在长肥肉,只要逮住一个吃了,三个月不会饿。”
突然间,一只个头巨大的驴子狼,箭一样对着绸布店隔壁的那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