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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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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前马后出力,几支土铳就能打得他们满脸开花。说到这里,马鹞子表示出自己
的疑惑:常守义是什么人,杭九枫和杭天甲又是什么人,傅朗西和董重里怎么说
也是有身份的,为何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住山沟、睡树林,刀不离柄、柄不离刀,
一同出生人死?马鹞子看得很准,只要将杭九枫和杭天甲他们消灭了,傅朗西和
董重里就成了没有毛的野鸡。
    马鹞子站在一片打架花中间,蓝盈盈的冲锋枪格外灿烂。
    “雪家人都被害死了,你为什么就不恨他们?”
    “谁说我不恨?”
    “大家都看见了,你还让常守义当街捧着脸,吹眼睛里的麦芒。”
    “你不是也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杭家泡酒吗?”
    “我没笑,可你笑了。”
    “不会笑的女人,没人喜欢!”
    “这样说也对。你笑的时候确实与众不同。”
    马鹞子将冲锋枪挪到怀里,毫不含糊地说,买枪的几百块银元,县城的富户
们出了大部分,剩下的该由天门口人出。雪柠也不笑了。天下的事有一万万种,
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强行夺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枪,只要不杀人,就是
一文不值钱的废铁。一切为了杀人的手段,哪怕只她要拿出一根丝线,她也不会
答应。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对仇恨的最大报复。马鹞子怔了半天,一个
屁股没长圆,乳房没长满,说话还是奶里奶气的女子,竟敢将自己内心的拒绝说
一不二地表达出来。马鹞子将冲锋枪掇起来,在一种极为恐怖的哗啦声中拉上枪
栓。雪柠一点不怕,弯弯的眉梢轻轻扬了扬,将一丝微笑映射在崭新的枪蓝中。
马鹞子弯腰掐了一把打架花,双手拿着,一支接一支地勾勾拉拉。马鹞子有意让
瘦弱的和瘦弱的打,粗壮的同粗壮的打。到最后,瘦弱的和粗壮的都只剩下一只,
马鹞子让雪柠选一只与他打,谁赢就听谁的。雪柠没有答应。马鹞子自己做主替
雪柠选了一只瘦弱的。勾在一起的打架花使劲一扯,两朵花儿竟然同时从花柄上
脱落下来。雪柠用舌头微微顶开自己的嘴唇,隐隐露出发白的牙齿,花苞般的嘴
角轻轻一翘,随着目光漫出来的羞甜聚在眼角上,眼睛弯一弯,满脸的笑意像初
秋的雾一样。惊讶不已的马鹞子不得不说,在如此美妙的笑容面前,如果还不肯
答应一个女人的请求,他就不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三个妻子,为什么她们
从不会笑得这样动人?”马鹞子不解其中缘故。雪柠伸手指了指天上。马鹞子什
么也没看见。雪柠让他往远处看。缓缓行走的白云,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腰。
雪柠告诉马鹞子,她一直不清楚天上的白云到底有哪二十四种,刚才说话时,她
突然想出来,其中一种应该是,想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马鹞子突然
大笑起来,这种事情还需要如此劳神费力去想?白云就是白云,说它是狗,它就
像狗,说它是羊,它就像羊,硬要说它是女孩子,它也得像女孩子。许许多多的
笑,从马鹞子脸上的坑坑洼洼里漫出来,哪怕少了一只耳朵,也比威风八面时好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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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四0
    秋天来了,种在天门口的水稻获得了少有的丰收。
    家家户户提前半个月做着收获前的各种准备,正忙得不亦乐乎时,顺着西河
往上走的人传来消息,杭天甲带人在饼子铺附近,劫走了两个既不像讨米要饭、
又不像是走亲戚的女人。一开始雪柠还有些担心。那些人说得越详细,雪柠反而
越放心。她不相信梅外婆和常娘娘会落魄得只能与逃水荒的河南女人为伍。退几
步说,就算被劫走的真是梅外婆她们,那也是因为躲在哪条山沟里的常守义想妻
子了,或者是杭天甲想情人了。雪柠将自己开导得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夜里临睡前,雪柠像雪大爹和雪大奶那样,正一间问屋子、一扇扇门窗地查
看,段三国敲门进来替麦香说话,他希望雪柠能够出面帮她收割田里的水稻。被
杨桃抢白一通后,段三国辩解说,有没有脚踏两边船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不能忘记给那些倒霉鬼留条活路。在天门口,能
够帮助麦香家收割水稻而不受惩罚的人还有不少,可是愿意往这一点上想的人只
有他,愿意动手帮忙的也只有雪柠。雪柠拦住不想承诺的杨桃,她觉得自己可以
试着割割水稻,反正麦香家的田不多,累不伤人。
    早晨的露水还在半青半黄的水稻叶上挂着。雪柠破天荒地拿起镰刀,站在齐
胸高的水稻面前。
    麦香家里无人,水稻的米粒灌浆后,没有将田里的水及时放掉。与段三国家
相比,麦香家的水稻吸水太多,使叶片和稻秆长得格外肥厚,影响了稻穗的成熟。
段家的田里,硕实饱满的稻穗蓬在一起,仿佛是为了唱武戏而搭建的戏台。麦香
家的水稻长得不太好,连唱文戏的戏台都比不了。雪柠带着家里的丫鬟和伙计,
踩着麦香上半年插秧时留在田里的脚印,一把把地割着那些谷粒熟透了、叶片和
稻秆还泛着青绿的水稻。段三国家的水稻早三天就被割倒,这时候已经收到一起
捆成了谷把子,均匀地摆放在齐崭崭的水稻蔸子中间。夜里,段三国宁肯让丝丝
和线线结伴在小街上来回打更,也不让自卫队的人帮忙。田里的事都由他和妻子
亲手来做。当了镇长的段三国与打更的段三国没有两样。那些谷把子都是段三国
亲手捆的。段三国捆谷把子的手艺非常好,有稻穗的那一端高高翘着,像是公鸡
尾巴。因为雪柠也下了田,段三国三番五次地说他捆的谷把子像女人弯腰使镰刀
时,翘得比头顶还高的屁股。捆完自己家的水稻,段三国还抽空到麦香家里的田
里,给雪柠他们帮忙。段三国的双手舞得像戏子飘荡的水袖,麦香家的水稻显而
易见地好看起来。做这些事时,段三国是将水稻当成女人,别人一铺铺地收拢割
倒的水稻,抱过来,顺着他的双脚堆到齐腰处,他才抬起右膝盖用力往下压。此
时此刻,段三国习惯于往女人身上联想。男人只要会用力,就是全身扁成了门板
模样的女人,也会翘起屁股,让人见了就想伸手去摸。将水稻当成女人,这样捆
出来的谷把子就有百看不厌的味道。一脸疲惫的段三国,很高兴有在雪柠面前谈
论女人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提起雪大奶。正是雪大奶当年对阿彩的夸奖,让他
明白一个道理,不会看女人的男人只看脸和胸脯,会看女人的男人才会专门看腰
和屁股。隔着一道田埂,段三国家的女人听着这些话,毫不在意。雪柠红了几次
脸,还没有撵段三国走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杨桃附在雪柠耳边小声说,女孩子
快要长大时,正好是她今日的样子,对男人的话想听又不想听,对男人的眼神想
躲又不想躲。
    雪柠想将有关福音的一些道理告诉杨桃,又没有说出来。
    水稻割倒后挑回家,并不是收获的结束,还要在木凳上一把把地打出谷来,
再等着带着差夫和账本的段三国上门算清各种各样的课税,剩下来的谷子,才是
家家户户真正的收成。雪柠万万没有想到,段三国会将麦香的谷子一粒不剩地挑
走,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些谷子买下来,等到有机会时付钱给麦香就行。像麦
香这样被一卷而空的有二三十家。段三国带人在前面收谷子,马鹞子背着冲锋枪
在后面叫喊:只要有人跟着独立大队跑了,他家的任何收成都得充公。今年只是
开头,以后年年都是如此,看谁还敢与政府作对。马鹞子不让段三国敲锣,碰到
有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他就用冲锋枪往人家的门框上扫。一梭子弹没打完,门框
就断了半边。收完田里的水稻,还要收地里的红苕和花生。马鹞子果然一点人情
也不讲,硬是将富人们痛恨的人家,弄得连煮碗米汤的粮食都没有。他们哭得越
凶,马鹞子越是挖苦地问:独立大队答应给你们的好日子哪里去了?每天早上,
雪柠都会被饥饿的哭声惊醒,躺在床上想着段三国对她说的话。暴动之前,也有
人过苦日子,可从来没有人刚收完粮食,家里就揭不开锅的。没有独立大队时,
马鹞子每次来天门口,除了脸上的麻子不好看,做起事来,还挺客气。段三国一
会儿认为这样的结局全怪独立大队,一会儿又认为,一只巴掌拍不响,杀人的人
要有对手,才会越杀越有劲。
    傍晚时分,雪柠又在西河边看云。那些既没杀尽,也没走光,还有人口留下
来的人家,仍在收获后的田畈上,心存侥幸地寻找遗漏的谷穗与谷粒。年年收获
之后,穷人家的孩子总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专门做这件事。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
同,除了孩子,大人们也从早到晚地在田畈上寻找。遗漏在田畈上的粮食本来就
不多,眼看着没有希望了,有女孩子的人家赶紧将女孩子插上草标,跪在紧靠西
河的大路旁,让那些肯出价的过路人随心所欲地领走。卖了十几个女孩子,饥饿
的哭泣声一点也不见少。绸布店的伙计听到风声说,有人又在打雪家钱财的主意。
段三国也悄悄地来紫阳阁,劝雪柠不要在乎那点粮食。雪柠就让王娘娘每天煮上
一大锅粥,摆在门口放赈。西边的霞光很少,阴阴的天就像马鹞子的脸。心情郁
闷的雪柠在河堤上走了不长的一段,就被那些吃过赈粥的人团团围住。像是约好
了,所有人都将自己不被饿死的希望寄托在雪柠身上,希望雪柠买下他们的田地,
他们好得几个钱度命。
    雪柠看着那些曾经在杀死雪大爹的大会上激动地将手举着高高的人,心里冒
出许多庆幸。她做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劝他们,不必急着卖田卖地,免得哪天独立
大队打回来,又会后悔。听了这话,他们的哀求更强烈了。雪柠生气地大声质问
那些急着卖田卖地的人,雪家男人都死光了,就算有钱买下许多田产,谁来张罗,
谁来耕种!几句话一出口,雪柠心里又软下来,她告诉大家,这一年西河上下老
在打仗,绸布店的生意很清淡,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置人近百亩田产。
    雪柠的解释,杨桃听了都不满意。她要雪柠说话时口气凶一些,不买就不买,
犯不着同这些人说软话。杨桃还替雪柠担心,这些急着卖田卖地的穷人,说不定
还打着鬼主意,想等独立大队打回来后,再通过分富人家的财产,将这些田地原
封不动地收回去。王娘娘等人毫无保留地赞同这样的判断。
    来来去去的白云总在天上奔波。梅外婆终于露面时,离冯旅长带口信来已有
两个月了。为骑兵们宰杀的公鸡,只剩下几片羽毛,轻风一吹便从竹筐里飘起来,
在天空中向着白云盘旋。一起出现在左岸上的还有常娘娘。
    那些要卖田地的人高兴地丢开雪柠,围住梅外婆,要她替雪柠拿主意。雪柠
将可以买下这些田地的理由说了一遍,正要再说不能买这田地的理由,梅外婆已
经说话了。梅外婆的理由十分简单,自古以来,人都是到了万不得已时,才会卖
房产和地产。
    “买!这种事你早就该拿定主意,用不着去问别人。”
    “你刚来,有些事还不了解。”久未见到梅外婆,雪柠的口气变大了。
    梅外婆要雪柠猜猜,自己进天门口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什么。在反复屠杀中日
渐萧条的天门口,还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多看几眼?雪柠以为梅外婆最先注意到
的是那座卓尔不凡的小教堂。在离天门口还有几里远的山嘴上,梅外婆就看见小
教堂了。梅外婆在小教堂面前表现出来的情绪,正好是惊奇的另一面。梅外婆一
扫旅途的疲惫,异常安宁地笑了笑。她要雪柠猜的是那让她看得眼睛出血的东西。
梅外婆刚进天门口,就见到几个孩子趴在富人家的猪槽上,同几头长嘴巴的猪抢
食吃。梅外婆用水汪汪的眼睛问雪柠见过没有。这样的事情天天都会发生,雪柠
哪会看不见。梅外婆生气地责怪雪柠没有用心去看,如果她像看白云那样用心去
看,早就懂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梅外婆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银票:“够了吗?”
    闻讯赶来的段三国探头看了一眼:“到处都在打仗,地价贱,这么多钱,可
以买下整个天门口!”
    同上半年太多的死亡相比,这一年里下半年的变化也许更大。分不清麦子和
韭菜的梅外婆,连天门口的水是何种滋味都没尝试,便买下了几十户人家没有收
成的田地,让小小年纪的雪柠成了西河上游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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