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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许多肉骨头,习惯于跟着风乱叫的狗们立即扑
上去,其余的动静一概不理。渴望攻击的杭九枫亲自上阵,左手握着一把尖刀,
右手拎着一把大刀,绕过几堆喂牛的稻草,冲着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边一刀,
右边一刀,两个放流动哨的哨兵,像狗一样叫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杭九枫继
续轻手轻脚地向垸中间走。到了马鹞子住的那户富人家墙角后面,他将尖刀叼在
嘴里,大刀贴着手臂,披上从阿彩那里拿回来的狗皮,双手着地,手爬一步,脚
走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蹲在门洞里躲风的哨兵,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圈好的羊,
笼在袖子里、顺带抱着枪的双手,动也懒得动一下。剩下的距离只有两丈左右,
杭九枫双脚蹬地,往前一蹿,哨兵还没站起来,脖子上已经挨了致命一刀。按计
划,接下来杭九枫应该直奔马鹞子睡觉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
就打死他。杭九枫推开大门进到屋里,已经向左跨过了天井,手边一扇小门里忽
然传出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给孩子把尿了吗?”
“没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该你把了。”
“昨夜你给马鹞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账上记。”
门缝里传来女人嘘嘘的口哨声,一会儿,传来孩子将尿屙在地上的哗啦声。
杭九枫心里一动,将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儿女情长的话丢进北风
里,而想起杭天甲临死之前的肺腑之言:梦想只是用来骗别人的,生儿育女,发
家旺族,将脚下的地盘稳稳占住,不许别人染指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贴着门缝小
声叫着丝丝。屋里的女人惊讶地开了门。杭九枫闯进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镇,
就往门外走。丝丝来不及多问,顺手拉住线线:“我们两个人的奶,他每次都要
吃到,少吃一口都会哭呛了肺。”杭九枫在前面走,两个女人在后面跟,不声不
响地走出大门。眼看就要翻过垸边的山坡,线线突然大声叫道:“马鹞子,我们
带着孩子回天门口住一阵子,杭家人想一镇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垸里的机枪就响了。
河那边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应。杭九枫他们拼命地跑,不时有炮弹落在四
周。敢死队的人被打死了三个,幸好没有受伤的。丝丝和线线到底不是娇生之人,
翻过一座大山,再翻过一座大山,她们一点也没有拖后腿。
敢死队顺利地冲出三里畈,却在余鬼鱼他们撑着簰进进出出的白莲河边遇上
了麻烦。后来进行战斗总结,杭九枫让阿彩替自己说,能将一镇从马鹞子手里夺
回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其实杭九枫心里比谁都明白,带走一镇和段家姐妹,
是这次行动的最大失败。马鹞子不苕,他知道夜里发动战斗的人是谁。下一步,
政府军和自卫队肯定会在从白莲河到天门口的路上层层设卡。要想回天门口,就
得九死一生往里闯,将十层皮蜕掉九层半。杭九枫不会承认失败,儿子落在别人
手里,眼睁睁看见了,都不去救,别的人有难时,还会去救吗?长此下去还有谁
听他的!杭九枫对排长和班长们说,他与别人不一样,能救老婆时,一定会救老
婆,能救儿子时,一定要救儿子。杭九枫还专门派了四个人给丝丝她们当警卫,
保证一镇不出危险。
沿白莲河到处都有当地人组成的自卫队,敢死队躲藏得最好时也只有半天没
被发现。自卫队的武器不好,交火时并不激烈,可他们熟悉地形,只要开火必定
占着有利位置。肃反之前,这一带是游击区,独立大队曾奉命到此筹集粮饷。因
为是三县交界,每次来去都很轻松。此时此刻,情形大不一样。肃反之后,那些
在两军之间犹豫不决的人全部倒向对方。敢死队在这一带转了三天三夜,也没办
法将自卫队甩掉。自卫队分属英山、浠水、罗田三个县,配合得却像一个人,这
边山上敲锣,那边山上烧烟,垸与垸之间还有跑得快的人来回送信。敢死队所到
之处,道路两边的山头总是被自卫队抢先占据。好不容易脱身,屁事不懂的一镇,
又会不合时宜地大声哭闹,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六十几个人暴露无遗。所幸自卫
队的人枪法不好,敢死队里不断有皮肉开花的,直接送命和眼看着活不了的还没
有发生。杭九枫急了:“老子就不相信,自卫队里还有比马鹞子更厉害的角色!”
他让队伍大明大白地开进一座大垸,将十几户富人押到一起,然后捎信给自卫队:
从今日起,只要听到一声锣响,就杀一个,看到一处烟火,就杀一双。杭九枫说
到做到,一口气杀了三个人,才甩掉了自卫队。
脱身之后,杭九枫带人沿着白莲河向上跑了四十多里。又走了三十里,探路
的黄水强回来报告,尖兵班已经过了东西二河交汇的两河口。杭九枫让队伍继续
往前走,直到看见不久前还是苏维埃第五区的一部分、今日由国民政府控制的石
桥铺镇的灯火了,才在一处山冲里歇下来。
山冲里有十几户人家。敢死队好久没有遇上如此热情的接待了。那个姓郑的
老头跑上跑下地张罗,还执意要阿彩和杭九枫住在自己家里。杭九枫也不客气,
进屋就往那张刚刚娶过儿媳妇的架子床上一躺,并对阿彩和丝丝她们说:“也睡
吧!”别人还没回答,他已睡着了。
做了几天亡命之徒的杭九枫睡得正香,忽然被郑大爹吵醒。换哨回来的黄水
强,碰到线线站在后门口系裤子,心里一野,就扑了上去。线线毫不含糊地在他
脸上抓了一把,还用手在他裆里狠捏了一把。天下男人遭受女人如此暗算,从来
没有声张的。黄水强忍着疼痛正想溜走,郑大爹在门后叫起来:“这一河两岸杀
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有坏家伙没杀干净?”闻声而起的杭九枫,用脚将黄水强
踢回屋里。黄水强委屈地大叫:“线线是马鹞子的小老婆,摸摸屁股都不让?”
杭九枫瞪大眼睛,黄水强便不敢再吱声。一旁的阿彩也将郑大爹拦住,告诉他这
样大声嚷嚷会暴露目标。郑大爹气哼哼地说,有黄水强这样的人在,毋须别人额
外操心,这支队伍就会完蛋。杭九枫将这事交给阿彩处理,自己坐到郏大爹的火
塘边,找了一双筷子,插进火塘上面的吊锅里,寻了一坨腊肉骨头,细嚼慢咽起
来。屋梁上挂着十几张各种各样的兽皮,杭九枫抬头看了看:“你是打猎的?可
惜呀,这么多皮子没有一张是好的。早点碰上我就好了,我硝的皮子放上一百年,
虫子也不会蛀。”杭九枫慢吞吞地说着一些硝狗皮的办法。“我从不自白地学人
家的本事。”郑大爹起身从里屋拿出一壶酒,放在火塘边烫得香香的。杭九枫拿
起酒杯就往嘴里倒,对面坐着的郑大爹忽然抖了几下,杯里的酒洒了一半。“怎
么啦,不是有心事吧?”“哪里,人老了,就这样。”“这样抖下去,莫说打野
味,就是一堵墙摆在面前,你也打不中。”火塘边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天黑时,
黄水强带着一股冷气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火塘边,感谢杭九枫没有按照军规杀
他的头,并且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做这样的荒唐事。杭九枫只顾喝酒,说这事
与他不相干,要谢也只能谢阿彩。
“人活一世,就是要宽大为怀!”正在吊锅里舀汤喝的郑大爹,放下手里木
勺,长叹一声。郑大爹脸上有种凄楚笑容。他拿起火塘边的酒壶,也不同杭九枫
打招呼,人嘴对着壶嘴,咕哝哝地将半壶酒喝得精光。醉醺醺的郑大爹说起两个
刚刚成家的儿子。那天晚上,在五区苏维埃当干部的两对小夫妻一同回到家里,
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躲肃反。郑大爹坚持要给他们做点吃的。就是这点耽误,儿子
儿媳一共四口,全被小曹同志派来的人抓回去活埋了。郑大爹声声述说着两个儿
子和两个媳妇死得如何惨,他们和上百人一起埋在一个坑里,黄土都埋到胸口了,
还不说一句苏维埃的坏话。醉意越来越深的郑大爹要杭九枫带着人赶快离开,山
冲里的十几户,家家都有人死于肃反,活下来的人已经全部改变主意,不再听信
苏维埃的宣传,一心一意地依靠国民政府。
“快走吧,垸里的人早就合计着要杀得你们全军覆没。”郑大爹一句话没说
完,四周的山上同时响起枪声。
“你们一来,我就让人分头往外送信。马鹞子的自卫队一直在石桥铺镇等着
你们,还有冯旅长的一个机枪连。”气急败坏的杭九枫还没发狠,郑大爹就将一
切说了出来。
黄水强更急,不等杭九枫的命令,就将郑大爹枪毙了。杭九枫来不及同黄水
强计较,只顾命令敢死队的人尽一切可能抢占附近的有利地形。一番怒吼过后,
只有五十几个人从借住的各家各户里跑出来。其余的人不是被借住的人家下了毒,
就是挨了背后袭来的利器。所幸天及时黑了下来,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保
安旅在仅有的一次冲锋被打退后,不再贸然冲入山冲。得到喘息机会的杭九枫,
毫不犹豫地折转过来,听任手下的人撞开所有紧闭的大门,将那些暗中通敌的男
男女女全部乱枪打死。
布置在四周山头上的十几挺机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冲着山冲里猛烈地扫
射一阵。山脊上全是火把。敢死队的人从各家各户搜出一些食物,快速填饱自己
的肚子,就依照杭九枫的命令一齐往北边山上冲。刚到半山腰,机枪就响了。密
密麻麻的子弹织成火网,敢死队不得不退回到山沟里,一点人数,十几个人没有
了。第二次冲锋很快又被打垮了。杭九枫火了,气也没喘,便带着剩下的三十几
个人往上冲,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被打了回来。最前面的杭九枫听清了,那
些将子弹当水泼的人,正是马鹞子的自卫队。
枪声越来越激烈。杭九枫越担心,冯旅长的队伍来得越多。
黑黝黝的山上到处是火光,不时有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敢死队的
人躲在炮弹炸不着的山崖底下,杭九枫横下心来,死命与马鹞子斗。斗不过马鹞
子,由保安旅把守的东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条。作困兽之斗的杭九枫杀红了眼睛,
逼着线线抱上一镇走在最前面,马鹞子不开枪则罢,真要开枪就让他们挡子弹。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过来。”
见杭九枫要来真的,阿彩连忙出主意:“天这么黑,用不着来真的,假的也
行。”杭九枫当即要黄水强穿上线线的衣服,包上线线的头巾,再用包一镇的包
被,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羊抱在怀里,走在最前面。换衣服时,线线却不同意。
她担心男人个子大,会将自己的衣服撑破:“用不着虚张声势,让马鹞子听出来
是假的,再来真的他也不信。一镇还是我抱着,话也由我去喊。你们放心,马鹞
子会听的”杭九枫觉得这样不够公平。他让丝丝同线线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则紧
随其后。行动之前,杭九枫要丝丝和线线在一镇身上狠狠掐一把,丝丝不愿意,
线线也不愿意,只好由阿彩来做。阿彩一动手,一镇就哇哇大哭起来。丝丝和线
线认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脚。孩子的哭声在枪林弹雨中断断续
续地飘散开来。跟在后面的是几个大嗓门的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叫着:“马鹞子,
有本事就开枪,没本事你就趴在那里不动。”叫了一阵后,马鹞子那里就有回音
过来:“杭九枫,难道你是一个野种?杭家男人是不会用不懂事的小孩当炮灰的。”
“一镇是杭家的种,杭家男人就得从小学打仗。自卫队的子弹多,你就帮我训练
一下吧!”忽然间,从山顶上射下来的子弹,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颗颗地
全都飘在空中。
有人顺着山脊溜下来,传达马鹞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枫将一镇留下来,马鹞
子就放所有人一条生路。杭九枫一口回绝了,他说马鹞子如果有种,就将山沟里
的人全部打成筛子。没过多久,山上又有人下来。马鹞子没有坚持自己的条件,
他要杭九枫带人往山上冲锋时,将声势闹大一些,让冯旅长的人在远处也能听见。
过了这座山,先往东南方向走,千万不要走东北方向,冯旅长在那里设下了层层
埋伏,奠说一镇已长到十几斤了,就是一两重的麻雀也飞不过去。杭九枫带人呐
喊着往山上冲,双方的子弹都在空中飞来飞去。经过几次冲锋剩下来的三十几个
人,翻过马鹞子把守的山头,往东南方向扬长而去。路上果然无人阻挡。
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胧的田畈,只要进到前面的丘陵地带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