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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么多难走的路,还能将手帕洗得如此干净的男人。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也不
要让自己的手帕脏得像一块抹布。”
董重里很想回答,这种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提醒。突然间,他觉得欧阳大姐非
常可怜,这一想,说话的机会就错过了。
在最后时刻,欧阳大姐劝董重里,不要再给张主席写信了,张主席是天生的领
袖和导师,一切问题都比他看得远、看得清楚。
董重里一只脚在牢门外,另一只脚在牢门里时,再次从心里确认:已是非离开
不可的时候了,再不离开就将铸就终身大错!不是离开欧阳大姐翻云覆雨之地,董
重里将牙根咬出血来告诉自己:回到天门口,离开天门口!
一块手帕对命运的影响,使得董重里的心性豁然开朗。
董重里少带回一个人,多带回一纸盖着大红印章的收据:“经双方当面点验,
银元一万三千块查收清楚无误。”董重里没有感觉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而是正好
相反。他内心生出的沉重,使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和锐利,想从收据里透视出
更多的东西。
傅朗西是天堂下的深潭,从座座瀑布惊天动地跌下来的水,一流到他心里,就
变得幽亮幽亮,看上去清澈见底,却不了解其中深浅。一个叫黄水强的大活人,既
是傅朗西的亲戚,又是独立大队的骨干,竟然开了小差。傅朗西不得不在各种场合
上,一次次地说,用不了多久,当逃兵的黄水强就会满肚子后悔地回来。在公开场
合里,董重里只讲过一次,他的话很简单:“对于独立大队,黄水强离开得越早,
所造成的损失就越小。当然,黄水强肯定要回来,只是用什么身份回来却很难说。”
董重里少而又少的话,还是让傅朗西很丢面子。傅朗西没有听杭九枫的话。他不会
用保卫局的办法对付董重里,也不像杭九枫那样认为董重里的内心深处出了问题。
从来没有对谁动手脚的傅朗西很生气地踢了杭九枫一脚。好在傅朗西的力气有
限,换了别人就算没把他的腿踢断,也会将他的人踢翻在地。傅朗西要杭九枫从今
往后少管董重里的事。傅朗西说得很明白,在董重里和杭九枫之间,自己更亲近董
重里一些,只要是他们之间的纠纷,他一定会拿杭九枫是问。挨了踢的杭九枫格外
高兴,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和谁亲近,反而不会那么客气。傅朗西对董重里越来
越客气,正好说明他们之间已不是很亲近了。
傅朗西又骂了一声:“放你娘的黑狗屁!”
对于傅朗西来说,这一踢一骂,都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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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六 十
几场雨落下来,西河从上到下都是清悠悠的。
正是水涨船高的季节,一艘挂着白帆的崭新木船从下游驶入天门口外的河湾。
那些悠闲地等待河水消退再出山的觯公佬,在余鬼鱼的带领下,同木船上的人打了
一架。船主再三声明是傅朗西要他们来运皮油的。余鬼鱼哪里肯听,仗着人多,使
出各自身上的蛮力,硬是将几千斤重的木船抬起来,搁在高高的河岸上。西河是簰
公佬的饭碗,在水里走的人一直守着这规矩,不管小船大船木船铁船,都不能进西
河。木船的确是傅朗西派人请来的,集了一个冬天的山货必须早点运出去,交通员
接二连三地送来命令和情报,第四方面军打仗打得太凶,物资消耗非常快,急需经
济上的支援。
簿走得慢,载重量又小,遇到急事当然不行。簿公佬却不管这些。
僵持几天,傅朗西发起火来,让独立大队的一百多人,将木船抬回水里。用木
梓榨出来的皮油,还要放进木桶里凝固成形。若是放在打豆腐用的黄桶里,成形后
重量有三百斤上下。若是用挑水的水桶成形,则只有八十来斤。西河里最大的簰也
只能装五个大皮油,或者二十个小皮油。木船运载力大,一次就能装几十个大皮油。
装着几十个大皮油的木船,顺水没走多远,就让河底的沙子吸住了。船工们费尽力
气,好不容易脱了身,还没走出站在岸上看笑话的解公佬的视线,船底又搁浅了。
木船挣扎着慢慢远去后,西河里的水退了。晒在岸上的簰,尽数被簰公佬们拖入水
中。从上游到下游,随时随地都能听到簰公佬在响亮地吆喝。西河里能行船的时间
很少,至于是哪几天,谁也算不准的。西河是簰公佬的。木船走了一趟就不敢再来。
抢好水的簰公佬跑得格外快,从天门口到白莲河,来回一趟比平时少用两天。
余鬼鱼他们带回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政府军第三十一师的两个旅在麻城一带
被歼灭,第三十师的两个旅虽然侥幸没有被歼灭,却在黄陂北面受到重创。傅朗西
和杭九枫兴奋之余仍有遗憾,若是被歼灭和被重创的四个旅,也包括冯旅长的保安
旅就好了。
等着生孩子的阿彩闲着没事,就去段三国家看一镇,顺便将段三国挖苦一回,
要他重新替政府军算算账。段三国用小木棍在地上划了许多正字,算到最后,他说,
这样打下去,政府军必输无疑。
董重里从头到尾冷静得像庙里的菩萨,他事先声明自己的话会让大家扫兴:
“我要挑几个人,趁形势不错,送些粮食到天堂去,预先藏着,防备将来有不测。”
杭九枫说:“你又不是过穷日子的人,为什么也开始吃着碗里愁着锅里?昨日
夜里,我和阿彩说,这样下去,张主席真的会请我们到武汉去过八月十五,上汪玉
霞店里吃桂花冰糖馅的中秋月饼。
阿彩想吃月饼,想喝酸梅汤,还想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生孩子。“
董重里固执地坚持了三天。傅朗西只得答应他的要求,十天之内,先前跟着董
重里送银元的十几个人,完全听从他的调遣。
“我要替你们准备八千斤粮食,也有可能是九千斤,甚至是一万斤。这些粮食
将分别藏在十个地方。”董重里说到做到。所有运往天堂的粮食,都是夜里运上去
的。白天里,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董重里都不让运粮的人
露面。几趟下来,粮库里几乎空了。董重里的想法就是将其搬空:“现在的形势好,
粮库没粮,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这一次傅朗西没有同意。董重里也没有坚持。
他在小教堂里静坐一阵,独自出门往雪家走了一趟。
董重里没心思多看杨桃一眼。他坦率地坐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我既没有钱
现买,也不可能在今后找机会偿还,但是我急着要两千斤晒干了,放上一年半载都
不会坏的粮食,不然,这火急火燎的心就成不了良心。”后来,董重里将这话说给
傅朗西听,傅朗西瞪眼睛望着天,好久才冒出一句话:自己若是女人,也会被他打
动。
雪柠答应给一千斤粮食,梅外婆说:“再给一千斤吧,就当是我给的。”又将
杨桃叫来,“你虽然还没从董重里那里得到名分,夫妻情义却是实实在在的,你也
给一千斤!”常娘娘提着一杆大秤一两不差地称出三千斤粮食。傅朗西再次被雪家
女人的行为弄得感慨万千: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认准一件事,绝对比男人死
心塌地。
董重里将自己到处藏粮食的行为叫做猫屙屎自己埋。
粮食藏完了,董重里将一张纸交出来,每一处藏粮食的地方,上面都有详细记
载。夜里,董重里没有回小教堂,大家都以为他在杨桃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说书用的鼓上放着一封信:“对于现状,我越来越失望,
它不是我的追求,也不像是那个被特务暗杀在武汉街头的红色女子所宣传的。在心
里,我去意早定,之所以拖到今日,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完全是我不想被人说成是
怕死鬼。我不怕死,但我十分看重死的原因和方式。现今前方大捷,后方沸腾,形
势看上去很好,所以我才将个人的想法付诸行动。一切与苏维埃有关的物品都已留
下,一切与苏维埃无关的物品,请代为转交我至爱的爱人杨桃。在这许多人已经将
杀人作为实现自己梦想的主要方法时,我只能选择离开。我很想再回来,点着油灯
说书给所有人听。只要这种惨重的杀戮停下来,我一定会回来的。”桌上的鼓很孤
单,从不分离的鼓板显然被董重里带走了。
“往日我来天门口,你老兄担心我会一个人离开,还用这鼓和鼓板打比方,没
想到食言的会是你自己。”傅朗西苦苦笑着,捧着鼓等着别人将杨桃叫来。
这时候,杭九枫已经严令下去,所有进出天门口的人和物,都必须严格盘查。
任何有关董重里的消息,务必火速报到小教堂。
有发现董重里的,言语和行为都不得无礼,能劝就劝,不能劝的就将董重里留
在原地等候。杭九枫说的每句话,傅朗西都没有反对。
杨桃很快来了。还没听完傅朗西的话,她就哭起来。任凭别人如何询问,杨桃
都是一样地回答:“董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说走就一个人走了。别人你信不
过,未必还信不过我吗?我是你的手,我是你的脚,我是你的舌头尖。你要我做的
说的,我就做就说;你叫我不做不说的,我就不做不说。〃
傅朗西丢下杨桃去了一趟紫阳阁,回来后,就让放了杨桃,还将鼓给了她,要
她日后见着董重里,好言劝他回天门口,不想做同志了,做兄弟也行。傅朗西从梅
外婆和雪柠那里得到答案,昨日夜里董重里没有去她们家,董重里要走的事,杨桃
更是一点也不知情。傅朗西问杭九枫是否相信这话。杭九枫回答,傅朗西都相信了,
他当然更相信。
说归说,做归做,以天门口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盘查却是无比彻底。沿着西
河一路追下去的杭九枫,在离石桥铺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一个酷似董重里的男人。隔
着一里远,杭九枫放了两枪,子弹打穿了那人的腿。杭九枫回天门口报告说,幸亏
那人不是董重里,真是董重里,自己这样做,傅朗西会要他的命。杭九枫有意这样
说,傅朗西听了却毫无反应。
一条西河被翻得底朝天,也没找到董重里的半点踪迹。
装好皮油的簰,在河边等了又等,总也不见放行。
心烦意乱的簰公佬们,越来越不想听常天亮的说书。常天亮也不想说书。董重
里最近教的说书过于悲伤,每练一遍,都要费掉不少心气。然而,傅朗西要听。傅
朗西将他关在小教堂里,掇着一壶酽茶,自饮自听。
是人祸,不单行,欲听三国演义英雄会,先知诸葛孔明善招魂。
傅朗西猛地一放茶壶,瞪着那对越大越浑浊的眼睛:“我听他说过,这地方是
‘人魂’,不是‘人祸’。”傅朗西低头想了一阵,说话时,依然没有抬头。
“董先生最近教我时,老将这两个字改来改去。”
傅朗西重新掇起茶壶,让常天亮继续说书。
是人祸,不单行,一遭一遇连性命。早教人魂识大体,天降万物作先生。谷种
一半是人种,一粒谷胜过千两金。谷命一半是人命,一粒谷胜过万担银。金子重,
银子轻,买不来一两谷的魂。细细谷儿细细命,细细身子细细魂,圆圆瘪瘪一副壳,
人和谷,命连命,人帮谷来谷帮人。檀木扁担肩上扛,毛竹箩筐挂两边,左手拿着
高粱帚,右手握着木扬杈。一心一意不二法,呵护谷魂回家门。新仓修在大门后,
八块杉木镶成门。
旧仓仍在向南房,十丈圈席九盘旋。风不透,雨难淋,温暖舒服又平稳。待到
明年新气象,呼风唤雨到田里。吐嫩芽,长翠叶,扬心蕊,打满苞,荡气回肠又一
春。地耕完,田犁尽,稻场石磙竖当横。家家请回牛大王,鸡蛋糯米宴牛魂。洗澡
木盆当菜碗,两只木桶行酒令。哪有英雄无海量,独来独往点孤灯。皆因牛马唇不
对,有人斟来无人饮。角披红,尾悬赤,四蹄踏着彩霞行。挂铜铃,解鼻绳,一串
响鞭炸入云。干干脆脆一声叫,大小牛魂听得清。地已凉,天已冷,半年劳累半年
轻。
一条细绳挽双角,连起寒露接清明。没有蚂蟥抱腿咬,不见虻蝇满身叮,除了
菜园不能去,天方地圆作闲庭。饮水撑宽胸前胛,牧草鼓起轭肩峰,雪冻冰封睡暖
圈,要吃夜草有苕藤。待到明年三月三,再现真魂显本领。
常天亮歇下来要喝壶里的茶时,挨了傅朗西一声轻骂:“董重里的本事没学到
家,德性先都会了。”常天亮赶紧用嘴巴对上壶嘴猛唆了两口,“这些说谷说牛的
词,全是后来编的。先前并没有这样文气。董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