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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根,那可办不到。“说话时,杭九枫在自己的手背上连锉两下。这一次颤抖之后,
杭九枫的喉咙里还发出来一声怪叫。医生认为这是喉咙在痉挛,形成阻塞后会憋死
人。杭九枫还想继续锉下去,他用两种古怪的声音高声说着往日被马鹞子关进县城
大牢时所受的酷刑:”我在心里发明了一种刑法,等哪天活捉了他,一定要让他尝
尝我的厉害。
我才不像他那样,为了让别人吃苦头,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我还要留着力气
陪老婆们玩,连一两额外的力气也不会用。当然,这样的事,也只有杭家人才能想
出来,别人就不要做梦了!“杭九枫在自己的骨头上连锉了许多次。包扎所的人觉
得不用再锉了,拿起镊子夹住弹片用力一拔。在血淋淋的弹片面前,杭九枫突然迷
糊了,望着搽在伤口上的红汞,一个劲地说,同阿彩和丝丝她们用的红瓶桃相比,
红汞的颜色难看死了。
一觉醒来,杭九枫开始郑重地考虑回天门口的事。他醒来的次数越多心里的想
法也就越多,他骂自己不如余南瓜:余南瓜的亲人全被五人小组杀光了,他的未婚
妻也因哥嫂被五人小组杀了,一气之下改变主意,嫁给了马鹞子手下的一个机枪手。
家里什么都没有的余南瓜,还要拼死拼活地开小差回天门口,这让杭九枫越想越觉
得惭愧。他开始留心打听同自己一起来到四川的独立大队的人。不问不知道,一问
吓一跳:一百多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剩下来的只有自己和被政治保卫局收押
的余南瓜。半个月后,在大反攻中夺取的政府军阵地上,杭九枫终于决定像余南瓜
那样开第四方面军的小差。初来乍到的第四方面军打赢一场连年大战后,缺少一个
杭九枫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仗没打完就走是逃兵,仗打胜了再走则是英雄中的
英雄。这也是往日董重里悄然离开天门口的做法。“你出来的时间太长,再不回去,
杭家的祖坟就会被牛拱了。”他在心里与自己达成共识,“是得回去了,虽然下的
麦种长不成水稻,等到该收获了,拿着大秤大斗上门就行,但也得防着万一一镇被
养成马鹞子的杂种。还有阿彩,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一县是她生的,也就是杭家的
种,不受杭家男人的影响怎么行!”不知不觉中,杭九枫又想起雪柠,那是结在树
杪子上的一只红苹果,爱不死人,馋得死人。半夜里,少共国际团敢死队队长杭九
枫趁着替别人放哨之机,将身上所有与第四方面军有关的东西卸下来,放在哨位上,
换上便衣,背着硝狗皮的工具包,踏上了回天门口之路。
“我这条命,死活都不能离开天门口。第四方面军势力再大,全都是别人的事,
在天门口指挥独立大队才是自己的事。”脱离束缚的杭九枫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轻
松快乐的话题。
耗时十个月的大战,让驻守四川的政府军,官折五千,兵损八万,第四方面军
的伤亡人数也达三万以上。十万尸骸中正常掩埋的不到三万,其余七万,不等大战
结束,早被虫蚀蛆侵,化作堆堆白骨。数百里地域浸泡在尸毒里,清悠悠的水,能
看却不能喝。上路的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杭九枫无论么样提防,还是碰上了熟人。
“不要走这条路!”杭九枫以为他发现自己在逃跑,顿时吓得不轻。
“前面镇上在闹霍乱!”杭九枫突然发现,不久前手枪队的人在这儿杀过人,
他也吓坏了,张口就说:“我懂,就是瘟疫——烂肠瘟!”“赶快回头走别的路吧,
这霍乱比十万大军还凶!”那人太忙,没说别的就走了。杭九枫到底不敢冒险,爬
上旁边的高山,远远地绕过镇子,这才回到正路上。越走情况越不妙。足迹所至,
霍乱都在流行。不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仅仅死在他面前的,一天之内就有十几
个,第一眼看上去还没事,第二眼就不行了,有时间再看第三眼时,活生生的人已
经变成死尸了。幸好有熟人提醒,杭九枫不敢吃一点东西,不敢喝一口水,撑到第
三天中午。眼前山坳里出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饥肠辘辘的杭九枫以为可以弄到一
些吃的,两脚跨进门槛里才明白,他自投罗网闯进了政治保卫局的牢房。
端坐正前方的欧阳大姐一眼看出杭九枫的企图。在三杆枪的紧逼下,杭九枫只
能缚手就擒。“余南瓜呢?你已杀死他了?”听说余南瓜已经死了,杭九枫不免叹
了一声,“也不晓得我死后能不能碰上他,有个鬼伴,也好回天门口。”欧阳大姐
正要说话,突然四肢一阵颤抖,不停地暗示旁边的人送她去厕所。欧阳大姐蹲在厕
所里就起不来,一口气拉了十几次,半个小时下来,五官都变了形。
三个手下全是男的,闭着眼睛摸进去将她背出来,七嘴八舌地不知如何送她去
苏维埃医院。还是欧阳大姐亲自命令,让杭九枫松了绑背上她,再来一个荷枪实弹
的手枪队员在身后压阵。到苏维埃医院的路并不远,杭九枫背着欧阳大姐走到一半
时,身后的手枪队员忽然解开裤子,往下一蹲再也没有站起来。
换了别人,病到欧阳大姐这种地步,不说十个全死,起码也要死九个。欧阳大
姐大难不死,首先是因为杭九枫跑得快,没有人替换他,背上后一口气跑到了十里
外的苏维埃医院。其次就要庆幸遇上那位被阿彩护送过的邓巡视员了。欧阳大姐在
地上躺了许久仍然无人理睬。杭九枫几次要将欧阳大姐的真实身份说出来,神志清
楚的欧阳大姐坚决不同意。苏维埃医院的前任院长是她下令处决的,受此牵连十几
个人,有的已经被杀,有的还在政治保卫局的牢里关着,欧阳大姐担心有人趁机暗
算自己。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到处都是霍乱患者。不时有士兵用枪顶着医生的
后背,让他先救治自己的同伴。杭九枫没有枪,只能在医生面前一再说欧阳大姐是
了不起的女英雄。无计可施之际,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医院里巡视,还对众人讲话
说,霍乱是从政府军占领的地方传过来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像击败政府
军的进攻那样战胜这空前的瘟疫。杭九枫突然认出,这个人正是曾经被阿彩护送过
的邓巡视员。杭九枫挤上前去,他以为邓巡视员会认出自己,只说有位女英雄急需
抢救。邓巡视员客气地反问,在经历十个月大战后,苏区的人谁个不是英雄?杭九
枫心里涌起一股与往事相连的愤怒,粗鲁地强拉邓巡视员去看躺在地上的欧阳大姐
:“她是阿彩的姐姐!你听清楚了吗——她是阿彩的姐姐!”邓巡视员没有显出明
白这话的意思,脚步却跟上了杭九枫。趴在欧阳大姐身上的一群绿苍蝇,嗡的一声
腾空而起。旁边的人能挡住杭九枫,却挡不住那些绿苍蝇。“不许碰邓巡视员!”
两个背双枪的警卫员关门一样堵住那些想求助于邓巡视员的人,包括杭九枫。邓巡
视员生气了:“我不会仿效那些虚伪的贵族老爷!”他拨开警卫员,拉着杭九枫的
手,走到欧阳大姐面前。对欧阳大姐的抢救变得非常及时,她是在医院里躺倒的时
间最长的病人,那些比她早到医院的霍乱病人全死了。
霍乱的传播在欧阳大姐病倒后达到高潮。许多人仅仅手或脚沾了一点露水便在
劫难逃。让人望而生畏的病人的粪便曾经遍布杭九枫的身子,他居然没有受到传染,
健康地徘徊在医院四周,防范某种与霍乱无关的不可知事情的发生。“再过三天,
你就能重回前线。”医生说话的当天,几个来自少共国际团的人走进欧阳大姐的病
房,宣读了对杭九枫的逮捕令。“杭九枫的问题我正在处理。”
欧阳大姐终于在她所担心的苏维埃医院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命令杭九枫不
得离开自己半步,其余步骤一概没有进行。那天上午,苏维埃医院的医生用听诊器
在欧阳大姐胸前胸后反复听了几遍,又用一只竹板压住她的舌头透过用力张大的嘴
往嗓子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你能完全康复真是一个奇迹。”创造奇迹
的欧阳大姐从苏维埃医院里出来,带着杭九枫直奔万源城。
在一所门口站有双岗的院落里,邓巡视员笑眯眯地接见了他们。邓巡视员刚刚
得到一点战利品——杭州西湖龙井。嗜好品茶的邓巡视员正在吃一种必须禁服茶叶
的药,非要欧阳大姐和杭九枫替他尝尝那杯已经泡得清香绕梁的绿茶。
欧阳大姐没有客气,拿起茶杯就喝:“能天天喝这种茶的人,肯定不会患霍乱。”
杭九枫喝了两口,他的评价完全不同:“这茶叶好得像雪家的女人!”
在邓巡视员的开怀大笑中,欧阳大姐说:“有件事情必须向你报告,杭九枫想
当逃兵!”
沉浸在万源保卫战空前胜利的喜悦中的邓巡视员稍稍收敛一些,脸上还有许多
微笑:“当逃兵也不见得全不对,就看逃谁的兵,逃到哪里去?”
杭九枫灵机一动:“天门口的白色恐怖太厉害了,独立大队只剩下二十几个人,
阿彩也受伤了。”杭九枫的合理想像,与天门口的情况大致相符。譬如独立大队的
残部很难找到可以连续住上三天的地方,譬如阿彩受伤险些送命。“阿彩的伤口紧
挨着腹股沟,伤在那种地方,莫说换药,做什么都不方便。”杭九枫这样说时,一
半是出于故意。
邓巡视员难以捉摸的表情里果然出现一丝温暖的涟漪。“天门口也是我们的根
据地,我们可以派杭九枫回去执行任务嘛!地方上的事,由地方上的人去做,取得
胜利的机会要大许多。”
欧阳大姐接着说:“这样最好,我这就转达你的意见,请有关方面安排杭九枫
回去,没有他,独立大队迟早会被马鹞子消灭。”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又都在意料之中。邓巡视员随后十分高兴地回忆了自
己在天门口的日日夜夜,他赞赏地提到天门口有种天然的革命气氛,并且毫不隐晦
地形容阿彩是位天生的革命伴侣:“你要多多注意个人卫生,阿彩可是个爱干净的
女人。当然,对男人来说,女人太爱干净了,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难道你不晓得她曾长着满头癞痢吗?”
杭九枫故意将这话说得格外粗鲁。满头癞痢的阿彩当年骗过雪家男女老少,直
到新婚之夜才被发现的故事,让邓巡视员大为惊讶,不再为阿彩多说一个字。杭九
枫当然不会再说阿彩怀孕生下一县的事,他想了解邓巡视员为何又来到第四方面军。
话刚出口就遭到欧阳大姐的斥责,不该问的事情就不应该打听。
为了得到一张通行证,在邓巡视员的示意下,欧阳大姐请有关方面将第四方面
军的杭九枫派回天门口,那边的形势太险恶,没有身经百战的人做骨干,留下来的
星星之火就有可能被敌人完全扑灭。杭九枫畅通无阻地穿过霍乱横行的地区后,不
无忧虑地说,谁能够像饲养鸡狗那样饲养霍乱,谁就能独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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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七 六
田里的甘蔗熟了,还没收获,为的是等着打霜。不要说甘蔗,就是白菜和萝卜
被霜打过后也会变甜。
杭九枫潜回天门口后,第一个埋伏点就是甘蔗林。一群打算将电话线架到天门
口的人,从西河左岸上下来,一人掰了一根甘蔗,坐在那里大啃大嚼,同时还大声
地说笑。杭九枫不认识他们,那些人个个都用陌生的武汉方言说话,只有吃完甘蔗
后,冲着甘蔗田屙的那泡尿的臊味才是熟悉的。离开天门口太久了,只要是熟悉的
东西,一切都让杭九枫觉得兴奋不已。早在四川省万源县时杭九枫就谋划,趁别人
还没发现自己回来了,悄悄地打马鹞子一个晴天霹雳。一年来,往回走的道路不知
有多艰难,只要一想到马鹞子将会变成大白天里遇上无头鬼的模样,杭九枫就有使
不完的力气和想不尽的办法。
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浑然不觉的马鹞子正想着一劳永逸地暗算阿彩:“阿彩打仗
打成精怪了!”这样的话通常只用来夸赞不同行业的手艺人。带兵打仗与七十二行
无关,马鹞子这样说,并非为了表示此类形容中固定包含的一半戏谑一半尊敬。他
很清楚,天门口又冒出几个不怕杀头的人,自己说话做事,都会传进阿彩耳朵里。
马鹞子将不可告人的目的藏得很深,除了说好话给阿彩听,还故意将驻守天门口兵
力的一半,派驻在下游的汤铺和饼子铺。这些都是麻痹阿彩的诱饵,马鹞子幻想在
她轻举妄动时一举歼灭之。独立大队仍旧隐藏在天堂一带。阿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