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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
位她们大姐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
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
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吧!”我在酒
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
一看,看见空洞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
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
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
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
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
就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
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
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
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
清楚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
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
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
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
还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姐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
的冬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
时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
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
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倒上
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
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
上,翻来复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
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
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
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
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
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
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姐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
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
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
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
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
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
小,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
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
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
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
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
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
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
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
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
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
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
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
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
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
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
身体缩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
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
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
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
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
“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
呢?”
“象我这样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
“老三!”
“…………”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
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
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
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
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
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
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
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
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兴奋,这
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
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
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
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拚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
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
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
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
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
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
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
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
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
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
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
夹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
晚饭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
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
闹的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
天风还是呜呜的吹着,街路树的叶子,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
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
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
兰地喝了,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
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
声,诉说当时在民德里的时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几句
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