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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事。我疲惫地将目光从人群移转开去,发现妻子正踩着上房的门槛,伸长脖子越过人群往圆圈里看哩。她用右手倚着门柱支住身体,左手斜举上去挡住阳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诵经舞蹈者。手掌的阴影,从她的额头直盖到眼睛和鼻子,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怎样。尽管如此,可我却已经全然看出,那已不再是自己无根据地漠然企盼的、疲惫困窘、不幸的妻子了,犹如朝鲜姑娘“亡灵”那重重叠叠的白绸裙裾一般,她的紧张正在渐渐舒缓,她已变得很有女人味了。我可以确信,是鹰四使妻子从我们夫妻生活根底里的癌肿—她的性交不能的感觉—中回复过来的。自从结婚以来,这是我头一次把妻子当成一个真正独立的存在去理解她的。她的手躲避着阳光,微微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平和的脸庞的上半部分便沐浴在光线当中。我直盯着那张脸,突然我觉得自己要被它变成石头,这感觉吓得我反射似地从窗前抽身回来。比起什么幻灭、什么被人抛弃者的悲叹,对仓房外的喧嚣的好奇似乎比眼前这个青年更有吸引力。他急急地从我的身后挤到前面去,一头贴到窗户上面。我转回桌前,仰面躺倒下来,盯着头上黑色的榉木大梁。而今,那青年已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向了这种新式的诵经舞蹈,正背对着我瞧得出神。在知道了妻子通奸的事实以后,还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过面的我只好躺在床上,隐隐觉得自己的体温正保持在摄氏36.7度,血液每分钟70次从心脏流出又流回,像虫子一样平静地呼吸着。
我感觉到在我的头脑里面,一股比我的体温高出一些的热血打着旋呻吟着循环流淌。我脑子里闪现出两个彼此无关的念头。我闭起现实的眼睛,让意识的眼睛潜入那念头的火花忽明忽暗的黑暗中。第一个念头是,父亲要去中国做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在他出发那天的黎明时分,母亲在指挥往海边城市运行李的脚夫们时,站到了门槛上面。父亲见了,便暴怒地将她打倒在地。母亲鼻血横流,不省人事,父亲却丢下她,兀自出发了。于是,祖母便告诉我们这些孩子说,若女人站在家里的门槛上,这家的家长一定是凶多吉少。母亲总不肯认同这种土俗的解释,只是对临行前暴力的父亲充满憎恶,也对为儿子的举动进行辩护的祖母充满蔑视。然而,父亲却真地在这次旅行终了时死掉了。于是,我不能不对母亲怀有一种神秘的畏惧。其实,对“女人站在门槛上”的禁忌,她比祖母信得还要深。在那个拂晓,她不是故意站到了门槛上面了吗?父亲也明明知道如此,所以他才会那般凶暴,而且祖母和脚夫们,不是也没有打算劝阻他吗?
还有一个念头是,我无法准确弄清妻子裸体时究竟是何种形状、何种肤色的摸索过程。我愿意看美丽肉感的裸体,然而我能够的确寻到的,却只有由于通奸目击者的证言,而被赋予了真实感的两腿内侧,和一次因双方心血来潮时尝试进行的不正常的性交而出现了裂痕、筋肉饱绽的肛门上那令人产生根植于肉体深处的厌恶感觉的细节。久而久之,嫉妒便萌生起来,如同吸了有毒的烟后气管变得灼热刺痛一样。这刺激性的烟雾也冲进我意识的眼里,于是,妻子裸体的细微部分微微发红,又渐渐模糊起来。我惊愕不已,觉得过去我从来不曾真正占有过她……
“阿蜜!”鹰四突然在楼下充满活力和自信地大声喊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那个一直盯住窗玻璃的青年晃了一下脊背,缩进屋来。诵经舞蹈的乐声,狗群的叫声,以及人们兴高采烈的喧嚣声,正要下到山脚那边去。鹰四还在用更加爽朗的声音喊着:
“阿蜜!”
我不理睬本能地企图起身阻止的星男,下到台阶的中间坐了下来。鹰四叉开双腿,背光站在土间里,他的周身披着五彩羊毛似的光晕,而面向我的他的脸部和身体,乃至伸开的两臂则显得漆黑。看来,要与这样的一个鹰四抗衡的话,恐怕我也非得把脸沉进黑暗之中不可。
“阿蜜,我干的事,星男告诉你了?”那漆黑的人一讲话,身体的周围便有无数的小光泡闪个不停,如同涟涟水面上反射的日光。这使得那漆黑的人形看上去活像一条跃上水面的山椒鱼。
“告诉了。”我平静地答道。我仿佛站到了小时候的弟弟让一条小蜈蚣咬自己手指的现场和漠然看着他眼馋似地向我恳求时一样,现在,尽管鹰四大声对现时情人的丈夫夸耀自己的通奸行为,可我却显出了一脸冷漠。
“我这么做可不单是出于欲望。我是十分清楚了一件事的意义,才去做那件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的事的。”
我默默地摇头,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恶意的箭矢犹如向“亡灵”狂吠的狗群,朝着躁动紧张地企图溜掉的鹰四射将过去,易如反掌地刺进了他的内心。
“真的,根本不是出于欲望!”鹰四愤愤地挑战道。“我倒全然没感觉到欲望。为了把心中的欲望清除干净,我必须一个人做许多事情啊,阿蜜。”
我突然觉得愤怒,又觉得滑稽。刹那时,这感觉令我的脸变得通红,所有嫉妒的情感骤然不见了踪影。我必须一个人做许多事情?我气得全身发抖,紧咬住牙好憋住不笑出来。这个家伙,他一定做过好多钻牛角尖的事吧,单独一个人!这家伙彻头彻尾是一个幼稚的·下·流·胚!事实上,就算我妻子能摆脱不能性交的感觉,这事也一定是我那性成熟的妻子单独干成的。而鹰四在他作为一个私通者第一次与人做爱时,若是不能顺利射精,便不仅要对与自己通奸的兄嫂,甚至对他自己本人也要充满着被热辣辣的耻辱窒息似的恐惧,他大概就是抱着这种恐惧心理去用力做得好些的吧。这不就是未成年人想出来的气氛吗?
“阿蜜,我要跟菜采嫂结婚。不许你干涉我们的事!”鹰四烦躁地摇着漆黑一团的脑袋。
“结了婚以后,你也还打算一个人单独做许多事吗?也没有欲望?”我讽刺地向鹰四问道。
“那是我的自由!”鹰四叫道。他显然正努力把屈辱关在单纯愤怒的叫喊里面。
“当然了,这是你和菜采子的自由。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假如你能摆脱暴动的颓势,把菜采子他们安全地带出山脚的话!”
“我们暴动,已经挽回了颓势。阿蜜,你没见山脚和‘乡下’的那些人围着‘亡灵’时,是怎样的狂热?我们就用这些,给暴动输送了血液!给暴动输足想象力的血液,暴动就转成了强势!”鹰四的声音像刚才朝二楼喊我时一样,又恢复了激昂。“山脚和‘乡下’的一些人觉得不安,好像我们的暴力权威总比不上超级市场天皇的暴力团。可现在,他们在嘲弄那两个‘亡灵’的时候,就获得了蔑视超级市场天皇的力量!他们重新有了勇气,就敢于这么想了:就算他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过·去也不过是朝鲜的伐木工一个,现在有了钱,才有了点势力罢了!这样一来,他们立刻便振作起凌弱的蔑视心理和扭曲的利己心理,又跑去把电器什么的抢个精光了。一旦他们把敌人蔑视成可以恣意践踏的弱者,他们就能够做出最为无耻的事情。而今,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一个朝鲜人,这真正是一个最有利的因素。他们对自己每况愈下的悲惨生活已经看清楚了。从前在树林里,他们感到自己是最悲惨的种族,恐惧而怯懦。可是现在,他们唤起了战前和战争中他们对朝鲜人的优越感的甜美记忆。他们又一次发现,世上还有一种叫朝鲜人的贱民,他们比自己还要悲惨,这想法弄得他们心旷神怡,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可真是一群强者!只消把他们这种苍蝇一样的性格组织成一团,就能与超级市场的天皇继续对抗下去!他们自然是些渺小之极的苍蝇,可如果苍蝇的数量巨大,它们的力量也就会大得无边!”
“可是,你的苍蝇们就总也不会发现,你对山脚和‘乡下’的民众竟是如此蔑视?苍蝇也是可能对着你发动进攻的啊。到那个时候,你的暴动岂不在所有方面全都完蛋了?”
“这不过是你这个居高临下的厌世者的错误估计,阿蜜!”鹰四渐渐沉着起来。“经过这三天暴动,山脚已不是一色的''蝇派'';那些''较为优越''的蝇派,他们的意识也已经变了。这些人全是些山林地主。原来他们相信山脚的生活像现在这样令人窒息,就算洼地的所有村民全都搬走了或者全都死光了,也只有他们还可以等着树木成材,直到下一次采伐。可是,通过这次暴动,他们也亲眼见到了''蝇派''绝望的行动是多么可怕。这就是我们从万延元年暴动的历史教训里得来的体会。而且就在他们具体——虽然这也是虚假的具体,但终归是具体——地觉悟到,超级市场天皇的‘亡灵’不过是个可怜的朝鲜人的时候,他们全都一下子变成了忧国之士。他们无能的先辈用砍伐部分山林所得的资金进入了县议会,没有任何现实的政治计划,只扮演了一个具有地方规模的国中杰出的人物。其实,他们的心理反应和他们先辈如出一辙。他们开始觉得,应该把山脚的经济权力收回到日本人的手里。要做到这一点,他们与之开战的敌人,应该是那个不戴手套、不打领带,甚至不穿衬衫,只穿件老式晨礼服的、愚蠢的超级市场天皇。因此,他们要几个人出钱,把超级市场连带抢劫的损失一起买下来,还想让山脚的那些关了门的商店店主共同经营。这个想法,已经变成了确实的计划。为实现这个计划,那个小住持热心奔走,已经很有收获了。阿蜜,那个住持可不单是个哲学家。他真有一股要把自己的梦想付诸实现的革命家的热情。还有,在这洼地上,他也是唯一的一个完全没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他才是个好同志呢!”
“真的,他确实没有山脚村民们的私心。这是他们寺院里代代相传的任务嘛,阿鹰。不过,他不是像你这样满心蔑视山脚村民的人的真正的同志。”
“这就足够了。我是眼下这场成功暴动的领袖,就像战场上咱们的大哥一样,是个有能耐的作恶大王。哈哈,我不需要什么真正的同志。有表面上的合作者,也就足够了!”
“要是这样那也就罢了,阿鹰,那么,你就回你的战场去罢。我没心思和你同声欢笑。”我说着站起身来。
“阿星怎么样了?替我安慰他一下。看到我们做爱后,他憋着声音呕吐起来了。真是孩子!”鹰四说着,径自跑走了。就在那时,我不禁确信:鹰四的“暴动”也许会成功。即便暴动自身遭到了失败,鹰四大概也能够独自摆脱暴动末期的混乱,从洼地逃将出去,与同样从自身危机的沼泽中逃脱出来的菜采子一起,开始一种新的充满日常平静的婚姻生活。这种日常的平静,实在是一种原暴徒的平静的日常生活,其中潜伏着超越了巨大的暴力经验的回忆。到那时,弟弟一定会最终填平本体不明的''某种东西''给他造成的自我处罚的欲望与作为暴徒的自我感觉之两者间的鸿沟,变成沉溺于平静的日常生活里的人吧。今天刚读过曾祖父弟弟的信札,这尤其令我深信不疑。他不就是这样身为一个绝望崩溃的暴动领袖,却一个人逃身出去,度过平静的晚年了吗!在我回到二楼以后,那个被他的守护神抛弃、继而遭到嘲骂的青年,依旧徒然贴在玻璃窗上,头也不回地叹道:
“这么多人踩来踩去,院里的雪全化了。我讨厌化得泥塘似的。汽车都给弄脏了,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讨厌化得泥塘似的!”
半夜里,我和星男并排盖着毛毯,把冰冷的身体缩进自己的膀臂,抵抗着大雪开化时逼人的寒气。正在翻来覆去的时候,妻子突然默默地登上楼来。她确信我们在黑暗当中根本没有睡着,就用疲惫无力的哑声叫起来:
“快到上房来。阿鹰要强奸山脚的一个姑娘,把她给杀了。足球队员们全都不管阿鹰,回家去了。明天,整个山脚的男人们都要来抓阿鹰的呀。”
我和星男在黑暗中欠起上身,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听见我心脏的跳动和开始疲惫啜泣的妻子的喘息。过了一会儿,我只好说:
“还是去看看吧。”可我那如同盛满水浆的皮囊一样沉重的肉体却依然受着诱惑:如果就这么闭着眼睛,一头躺倒下去,像胎儿一样蜷缩起身体,那我就能拒绝现实世界的一切;如果现实世界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虚幻,那么弟弟这个罪犯就变成虚幻,弟弟的罪行也变成了虚幻。这是一种与此前瞬间那顽固的失眠症全然不同的,甘美的睡眠的诱惑,它让我感到惬意。然而,我终于摇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