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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高二以后,顾艾兰患上了一种叫做子宫肌瘤的病,经常休息在家。不上班的妈妈又多可怕,穆巽算是领教了,她时而出现在学校门口,时而出现在他录像厅里。其时物价飞涨,家境艰难,她把穆巽的零花钱压缩到了极限,白衣服是肯定不给买了,因为不耐脏,他又经常被人捉弄得灰头土脸,这太浪费洗衣粉。穆巽从一个光鲜美貌的半大孩子迅速成长为破衣烂衫、神色萎靡的少年,成天穿着面粉厂配发的工作服,囊空如洗,一文不名。穷困和孤傲之下,他根本没有朋友,昔日对他颇有好感的女孩子也仿佛是集体消失了。
那时我们听说,他在城南中学里,被一群男同学抬起来扔进了女厕所,招致一片尖叫。被送到教导处后,他想不起来谁是肇事者了,翻着眼珠说:“是我自己跑错厕所了。”老师说:“你别胡扯了,都知道你是被扔进去的。”穆巽说:“我只记得自己是被扔出来的。”这种台词式的对话激怒了老师:“那就请你家长来一趟吧,记住,叫你妈来,你爸就算了。”顾艾兰到了学校,毫不客气地劈手给了穆巽一个耳光,打得他原地转了半圈。这太狠,连老师都觉得害怕,穆巽会不会从楼上跳下去,死在花坛里。学校不想担这个责任,就过来劝慰顾艾兰,顾艾兰说:“下次他要还跑错厕所,你们就照这个样子打他耳光,我没意见。”
她脱身了,惨剧却一再地发生在穆巽身上。那个学期他被人扔进女厕所五次,捉弄他的人都想看看,学校是不是真的会打穆巽的耳光。他也习惯了,人们抬起他往女厕所走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落地之后再闭着眼睛摸出来。
有一次他摸到了一个软物,周围发出一阵哄笑。那个被摸了乳房的女生尖叫起来,代表所有女生给了穆巽一个耳光。穆巽睁眼,在女厕所的昏暗和门口的逆光中,他勉强辨清了,她是老曹的女儿曹小珍,住在一个楼里的。穆巽捂着脸,绕过曹小珍,逃出女厕所。
曹小珍比他高一届,她长得像王美珍,但性格上毫无疑问就是老曹的嫡传,甚至比老曹更厉害,自从她念初中以后,连顾艾兰都不敢朝楼下院子里扔垃圾。穆巽看见这对父女都绕着道走。多年来他和曹小珍住在一栋楼里,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和同一所中学,基本上没主动和她说过话,有时他上学,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曹小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好像他既是猎物也是玩物。这都十分可怕,最可怕的是她有一种当众挖鼻孔的恶习,穆巽挨了那个耳光之后忍不住想,会不会有鼻屎留在自己的脸上。耳光不重要,他反正总是被女人打耳光,沾上鼻屎那就太恶心了。
夏天的时候穆巽在公房里抄电表,这是每户轮流做的事情,意味着他必须跑遍这单元的二十四户人家。在老曹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恰好曹小珍出来倒垃圾,两个人隔着纱门愣了一会儿。穆巽说:“我来倒垃圾。”然后纠正道:“不对,我来抄电表。”这个口误让曹小珍笑了起来,她回过头对屋子里的老曹说:“爸爸,抄电表。”
老曹走过来,隔着纱门报出了电表上的数字,然后瞪了穆巽一眼,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了条劳动裤?”
穆巽没搭理他,穆巽看到老曹光着身子,全部的家当就是一条破了洞的平脚短裤,尽管步入中年,他身上的肌肉和汗毛还是很威风。穆巽离开时听到老曹说:“他们家的都是这样,不知冷热的。”然后是王美珍的声音:“你就少说几句吧。”
第二天他在楼底下遇到曹小珍,曹小珍说:“等会儿来收电费,晚上我们家没人。”
那是中午,夏天的公房里静悄悄的,整点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各家各户的台钟轮番敲响十二下。穆巽回到家里,算好账,拿着单子跑到楼下,为了避免更多的纠缠他在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钱。曹小珍果然给出了一张整钱,穆巽从裤兜里掏钱出来。曹小珍说:“你还是穿着长裤啊。”
穆巽一边数钱一边说:“一楼的蚊子太多了。”
“蚊子专咬坏人。”
这是没什么意思的话,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即使可笑的也笑不出来。穆巽想起她不久前飞过来的耳光,既热又麻的感觉又涌上了左脸。他一紧张,手里的钢蹦掉了下来,他满地追着钢蹦跑。曹小珍笑了:“你真好玩。”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放暑假真没劲,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了。”
穆巽说:“你毕业了吗?”
曹小珍说:“是啊。”
“考大学吗?”
“不考,毕业会考结束就回家了,去找工作。”
“找到了吗?”
“找到了。”曹小珍说,“去面粉厂顶替我妈,她退休下来。”
穆巽记得那个叫王美珍的女人,她体弱多病,面色浮肿,沉默寡言。这户人家,父亲和女儿是主角,妻子连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个拉幕的。穆巽说:“那也好。”
曹小珍问:“你呢?明年考大学吗?”
穆巽想了想说:“我想做演员。”
“哦,演员。”曹小珍愣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的。”
他当然可以,在他小半生遇到的男人之中,没有一个比他更帅,更帅的都在电视里或者画报上。通过纱门微微推开的缝隙,穆巽把找钱交到她手里,他打算回去,曹小珍忽然说:“你想吃西瓜吗?冰西瓜,我家刚买了一台电冰箱。”
穆巽左顾右盼,四下无人,这个安静的下午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做,到处都是锃亮的阳光,只有楼道里是阴的,光线辐射进来,他所处的位置像一块又脆又硬的饼干。他想象着那些冰凉的东西,带着凝结的水汽,有着奇异而神秘的质感,这个世界所不具备的。于是他决定走进那扇纱门。
然后,纱门和大门都被关上了。当他那只摸过冰西瓜的手放在一个温热带汗水、同样瓜状但很绵软的东西上,当他想要往后退却被曹小珍捏住手腕,继续停留在那东西上,穆巽忘记了自己的帅,也忘记了她曾经是个喜欢挖鼻孔的姑娘。他确实很害怕,曹小珍说:“放心,我爸妈都出去了,吃晚饭以后才回来。”穆巽看到她的嘴唇上有细密的汗珠,她长得不错,皮肤是小麦色的,乳晕收缩得极为紧致。那时他还没有经验,以为她冷,其实她也是有点紧张。
“再让你摸一下。”曹小珍严肃地说,“喊我姐姐。”
“姐姐。”
新村里的生活和老街不太一样,人们被分割在一个立体的空间里,那种规整的格局似乎限制了人们的交流,也限制了各种各样的窥探、吵闹和嬉戏。然而它又是开放的,真正的秘密一个都藏不住。夏天过去时,人们清楚地知道,穆家的儿子时不时地窜进曹家,而曹家的女儿也会去穆家,彼此都挑双方家长不在的下午。这是势如水火的两家人,他们的儿女除了那件事以外,绝无理由需要如此频繁地交流。在那些安静而无聊日子,蝉声缭绕,烈日当空或大雨滂沱,到处都是西瓜皮腐烂的气味,他们在家里干了什么呢?
顾艾兰那边听到了风声,她找穆巽谈了一次,问明了当时的细节,当她听说曹小珍并非处女时,不禁感叹这户人家家教之差,既庆幸又愤怒,总算没有拍穆巽的耳光,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知道你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穆巽心想这和意志力有什么关系,很多意志力很坚强的人还不是照样做了这档子事。顾艾兰说:“可是你怎么能和那个成天到晚挖鼻孔的女人?”穆巽低头想了想,曹小珍最近好像没有挖过鼻孔,也许她已经改掉了恶习,比之鼻孔更要紧的部位倒是经常萦绕于穆巽眼前。顾艾兰说:“好好考你的大学吧,再去找曹小珍,就算我不打断你的腿,曹刚也会。”
过了几天,王美珍跑到楼上来找顾艾兰。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说了几个小时,穆巽听到顾艾兰说:“那不行,穆巽是要考大学的。”王美珍说:“他考得上吗?”顾艾兰大怒,这个王美珍从年轻时到现在就没学会怎么说话,也丝毫不能把握顾艾兰的心理。顾艾兰说:“你管他考得上考不上。你问问曹小珍到底是怎么勾引我们家穆巽的。”王美珍听了这话就唉声叹气地退了出来,再也没来过第二回。
穆巽这才知道,王美珍是来谈婚论嫁的,这也未免太早了,不由得感到震惊,原来事情败露了不会打断腿,而是要结婚。王美珍自己的婚姻很不幸,不想让女儿也不幸,问题是顾艾兰更不幸,她才懒得管谁幸不幸,于是我的表哥穆巽不幸中的万幸,躲过了这一劫。以后他要承受的,无非就是邂逅老曹时他射过来的假装无所谓的目光,以及曹小珍略显孤单的身影,他觉得事情已经混过去了,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高三毕业。
曹小珍后来去了面粉厂,在车间里开行车。穆巽呢,高三的上学期参加了一次电视台的晚会,他只是观众,但导播却出乎意料地给了他两次近镜头特写,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令他大为得意,当初没有和曹小珍继续下去,真是明智之选。最起码一个上了地方台文艺节目的帅小伙子,是不应该娶一个开行车的女人的。那时他又重拾信心,人一旦有了自信,喝白开水都觉得甜,也容易招来关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在事业上能帮助他的人。
那是他隔壁班级的女同学,家里很有钱,她的姨妈在电影厂工作。她告诉穆巽,想做演员,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考电影学院。穆巽对于电影圈子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深浅,觉得考电影学院未免太难,他本人的目标其实是像童年时那样,登台演话剧。对于话剧他知道得比电影更少,但他觉得自己演过,体验过在台上的感觉,这就是优势。女同学说,电影学院不难考,瞄准表演系,一旦通过了,文化考试很容易糊弄过去,再托人走关系就万事大吉了。女同学狠狠地鼓励他:“考表演系很容易的,只要演个小品,朗诵个诗歌。凭你的长相什么都不做也能考上。”
春天的一个傍晚,穆巽带着女同学来到青年宫门口,他想学跳舞,交谊舞迪斯科霹雳舞都可以,他决定在考电影学院时除了来一段话剧表演以外再增添一个舞蹈之类的,那就可以稳操胜券。那里确实很热闹,头缠红布的青年们满地打滚跳着最为新潮的霹雳舞,穆巽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但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个人就是解放路上的孩子王,童年时代曾经扒下他裤子的猫脸,他也二十岁了,带着一个红臂章,冷冷地站在人堆里。穆巽没看到那个臂章的内容,如果他看见了或许就不会那么嫌恶,更不会粗暴地推开猫脸。他被猫脸揪住了往外送的时候才明白这家伙现在已经在联防队上班了。
“猫脸,放开我。”穆巽说。
“你得叫我季国华。”猫脸说。
毫无办法,他这辈子都输给猫脸,永远不可能翻身。联防队员季国华命令他把皮带解下来,再拉开长裤的拉链蹲在墙根。这是我军在南疆对付敌国俘虏的办法,然后季国华就出去了。穆巽应该庆幸自己没挨打,但解开裤子蹲在墙根一个小时,毕竟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哪怕是穆巽这么个久经考验的老敢死队。他蹲着,里外进出的联防队员既不审他,也不让他走,仿佛他只是墙根的一把扫帚。穆巽蹲得双腿发麻,腰里像是别了一根烧火棍,他扶着墙站起来,提了提裤子。那几个联防队员忍着笑看着他。穆巽说:“季国华让我蹲这里,我什么事儿都没犯。”联防队员说:“猫脸已经下班啦。”穆巽听罢摇摇头,束好皮带挪了出去。
女同学早就不见了,穆巽拿了自行车独自回家。在新村里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