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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过去,我爸和我妈还在为了葱姜买贵的问题争吵。我妈做气功的时间缩短到两小时以内,中药里也没了各种毒物。我已经长成一个能扛箱瓷砖下五楼的新生代文化女青年。除非我爸找个学跆拳道的,否则世界上没有一个后妈能把我往死里抽。
富一代说:“赢是输的开始。因为赢只会让你更想玩下去。”
这长达18年的赌局,我妈赢了。她的人生目标从不让我被后妈欺负变成希望有一天能帮我带孩子。赢,让她想走得更远。然而这一局,太艰难。
2007的夏天,她再次得了癌症。这一次,被留在医生办公室的人已经换成了我。走出办公室,我蹲在地上,仰面对坐在椅子上的她说,医生说,治疗会使你一只眼睛瞎掉。
她问:“是一只吗?”
“嗯。”
我说了谎。
她用手捂住一只眼睛看着深幽的医院走廊。
“那就治疗吧。独眼龙,也是可以的。”
放疗后的一年,她的视力开始衰退,直到只剩下光感。在她还能看见的最后阶段,我爸陪她再次去了杭州,生平唯一一次住了四星级酒店。她说看到了音乐喷泉,真的很漂亮。
坚强有时候不是件好事,因为生活总在试探你的底限。除了视力,她的听觉必须依赖助听器,嗅觉丧失,生活逐渐无法自理。有一天我工作中,我爸打电话来。我妈晕倒了,我爸除了给我打电话,什么也没做,只是陪她一起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等我回来。
孩子是一夜之间长大的,父母是一夜之间变老的。每人都有自己的经历方式,对我,这一夜很漫长。
我妈刚送到医院时还有些意识,想要上厕所。我和我爸把她搀扶到厕所。那时她已失明,走路时步子很小,一步要挪很久。我爸对她说,有我们扶着,你不能走快点吗。她睁着眼说“我怕”。一趟厕所上了二十分钟也不止,我爸声音粗响地吼了她几句。她只有两个字“我怕”。
之后,她陷入了昏迷。病危通知书递到我们面前。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到情绪崩溃。我明白这眼泪里包含了什么。
生活教会我,永远不要对你爱的人说残忍的话。你不会知道,哪句话会成为这一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她的回答,也许就是“我怕”。
我独自签掉了所有的病危通知和手术告知书,为了让我妈能公平地从走廊换进重症病房,不惜对医生的谈话进行录音表示要挟。
那几天,我大把地脱发,多年未成的减肥计划在三天里超额完成目标。走在深夜医院的停车场里,遁入空门的志向油然而生。我对神许了愿,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子欲养的机会。一个,最后一句对话不是“我怕”的机会。
我妈出院后的第二周,我在教堂受洗。对神,对人,对自己不能食言。我感谢他救了我妈,更感谢他拯救了我和我爸的灵魂,和未来30年的回忆。
这一次赌博,我妈已全然没了斗志。信念很重要,我的孔武有力,使她失去了单挑假想敌的信念。她说,不该救我,我已经没用了。幸好她看不到我听到这句话时奔涌的眼泪。
她神智清醒后,我向她抱怨。说我爸在她病危期间是如何的懦弱,没有担当。把所有可能承担后果的责任都推给我。
她摇摇头,说:“他不是没有责任感。他只是心很软,大事上做不了决定。他是愿意做的,打打小工,跑跑腿这些他都可以。大事他不是不想做,只是不敢。不要怪他。”
这么多年,我妈是个入世者,我爸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家庭出身和教育背景,从来没有意见统一过。我一直觉得我妈不了解我爸,有时我与我爸谈论历史与诗歌,她嗤之以鼻。初中文化的她常说,早知道你爸后来会考上大学,我是不会嫁给他的。他们不是克服万难的相爱恋人,他们只是一场为了年龄渐长而结合的相亲婚姻。然而那一刻,我明白,这世上最了解我爸的人是我妈。
这场病,使我妈再没有站起来过。我家请了保姆,但我爸没有让保姆陪我妈,他依然睡在床的另一半,每晚起来两三次为她垫尿盆。他温柔地对她说每一句话,他们之间有了独特的约定暗号。
他经常笑呵呵地拉着我妈的手说“有数,有数”,这不是一句好笑的话,但总能让我妈笑开。他们从不像别的夫妻那般给对方取昵称,他们称呼对方的全名,连名带姓。我妈总说光叫名字太亲昵,她喊不出口。在她人生的尾声,却改口已经叫了30年全名,她喊我爸,老公。虽然她的眼睛已看不见他。
在她弥留时期,医生说她已陷入深度昏迷,完全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她的身上迅速长出了棕褐色的褥疮,嘴里不停地吐出肺积水引起的泡沫。亲戚说,让她安心去吧。一定是不放心才这么拖着。
他们让我到我妈耳边发誓,答应她我一定会嫁个好男人。
我说,深度昏迷的人听不到外界的话。
他们同情但坚定地念叨,听得到,听得到。说了就会听到。
我违心地在她耳边发誓,因为我觉得嫁好男人这种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可能她也觉得我很没诚意,仍然一天一天地拖着。直拖得我无法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我想拔管,我爸不同意。他说,不要做让自己将来会后悔的事。
我和我爸轮流守着她,日月交替。我爸喃喃道,她会选择我在的时候离开,最后一程,她还是会选择我。我知道。
初秋的清晨,我爸打来电话,声音平静:“她选择了我。”
那一天,只有我和我爸,场面很冷清,却有刚升起的,斜斜的,温暖的阳光。我模糊地想到计划生育制度,也许将来很多独生子女都会经历我现在经历的。
我开车跟随殡葬车,一路送行。这是我上班的路,同平时一样,车流如潮,川流不息;同平时一样,跨越大桥,黄浦江水在桥底流淌。
我跟随着那辆黑色的车,跟随着我的母亲,以及仍然陪伴在她身边的父亲。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跟他们对峙,我说我永远不要步你们的后尘,婚姻里不能没有爱情。
然而这一程,又有多少相爱的人能够像这样走到最后。
殡仪馆的人关照我们,不要从原路返回。去火葬场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走回头路。我和我爸没有交流,沿着来路往回开。熟悉的路,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光阴,在车窗外退格。
我妈清醒时说的最后一段话是她的一个梦。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住在地下,有很大的房子。后来我爸来了,和她在一起。她很幸福。还有,让我爸找个身体健康的好女人,好好过。
顾颖,青年写作者。微博id:@锦衣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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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688 两个无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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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滕洋
我第一次见邓等,觉得这姑娘脾气不好。
那是我的第一节手语课,我迟到了很久,赶到时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只剩一个女孩在同老师争论。
我推开门,正好听见女孩大声说:“如果我一定要这样呢?”
老师背对我,对女孩比划了什么。
接着,我看到女孩竖起中指放在面前对老师晃了晃。我完全看呆了,这姑娘真粗鲁。
老师耸耸肩,离开了,经过我时点了点头。那女孩像没事人一样整理了课桌上的东西,拿起包也往外走。
我想到自己还没有课表,想叫住她:“同学,下午几点上课?”
她理都没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看来,这姑娘粗鲁中还带着冷漠。
我只能在教室等着下午的课在我不知道的几点突然开始。闲极无聊,我翻了所有人放在桌上的书的名字,好吧,我承认我是想以了解所有人的名字掩饰我只想知道刚才那个不睬我的姑娘的名字。
长这么大,很少有姑娘不理我:论外表,我可能长得有点帅,我认识的所有姑娘,都对我表达了我“笑起来有一点小坏”的观点。技巧很简单,就是不笑那么多,只笑一点点,我一般只笑左边嘴角,看起来就有点言情小说的“邪魅狂狷”、文艺小说的“他笑得像整个星空”什么的。论内在,有钱是我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我这样一款可以比作莫奈纯金画的内外兼修男青年,谁会不喜欢。但偏偏就是有这么个头昂到天上去的姑娘居然不理我,我对她产生了好奇。
以上,都是胡扯。
我对邓等好奇的原因根本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因为她不理我,让我对这个高贵冷艳的妇女产生了极强的征(tui)服(dao)欲。而是,她有一种没什么进攻性的漂亮。比如,黑夜里的煤油灯,沙漠里的半瓶水,饿鬼眼中的隔夜饭。虽然不足以摄人心魄,但也足够让人垂涎。
我翻开她的书,看到她名字的时候,邓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黑咖啡,大声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来晚了,看看上午都讲了什么。邓等没说话,径自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手里那杯咖啡明明都只剩冰块了,她还是努力吸溜吸溜地喝着。
我看她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主动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摆出我招牌式的笑,问她:“上午讲了什么?”
她侧脸看着我:“什么?”
“对,什么?”
她还是侧脸看着我,转移话题:“同学,你笑得有点奇怪,有时间去医院看看,可能是面部神经瘫痪导致半边脸笑,半边脸不笑。”然后低头翻书,戴上耳机,一气呵成。
这姑娘不但粗鲁、冷漠,还特别烦人。但我才不会主动离开让她觉得我是个挨了撅的猥琐搭讪男,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相信我这种威严的目光可以逼迫她对自己没礼貌的行为作出解释。
邓等最终败下阵来,她摘下耳机,无力地看着我,指指自己的耳朵:“不是我不想跟你聊天,我聋的,你跟我说话只会让我很尴尬。”
现在,换我尴尬了。我好像有一点明白,她一开始对我的置若罔闻、大声呵斥、答非所问、喝咖啡像个粗鲁的抠脚大汉——她听不见。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丢人又不想输阵,只好继续这么笑着,主动握了握她因为拿冰咖啡而变得潮湿冰冷的手:“对不起……我学手语,就是……为了了解残疾人。”
实际上,鬼才信。在此之前,我压根没想过这个班上会有真的聋人,我也没想过要做手语翻译。我就是你们见过的那种会因为无聊在超市里捏方便面的人,虽然,我没那么低级。我不捏方便面,我上职业培训课:车床、电气焊、厨师面点、制冷设备维修、热力司炉、有害生物防治、手语翻译……
从20岁到现在,我参加过的职业培训很多我自己都忘了,只有年终盘点考的无数资格证时,才会重新回顾一下。它们无一例外,没有成为我的职业。因为我从出生就已被理所当然认为要接我爸的班,生产远销海内外的吸管。
我的小伙伴里,有打火机界青年才俊,纽扣界中流砥柱,他们叫我吸管——虽然他们知道我大名叫方天戟,他们还是执意喊我吸管。他们活得都很开心,只有我觉得自己像住在动物园里,既然人生而平等,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选择自己的人生呢?
这种傻问题,在我青春期萌动开始喜欢姑娘之后,就没再困扰过我,因为我发现,虽然是同一个人,但作为“吸管小开”的那个我,似乎比作为“方天戟”的那个我多十公分隐形身高、六块隐形腹肌、帅哭吴彦祖的隐形英俊。总之,市场表现力更突出。综上,我就可耻地不再挣扎了,钱真是个糟糕的东西啊,它让圣洁的灵魂为之沦陷。除了,我还是时常感到无聊。
我大声对邓等说:“我唐突了,我以为这个班都是正常人。”
“我看起来不正常么?”邓等大声回答,旋即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大声,她还是侧着脸,指了指微微偏向我的右耳:“这只能听见一点点。”
本来对话应该就停在这里,因我从未试过吼着跟姑娘